《宋之韵》文字解说词
第一集 宋词概览
一说宋词,我们立刻就会想到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想到欧阳修的,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想到晏几道的,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想到苏轼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想到李清照的,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些脍炙人口的词句时时都会在我们的耳边心上响起。从而使我们的生活增添一份诗意的色彩。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说,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立志高远的第一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孜孜以求的第二境,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终于成功的第三境。王国维所引的这三首宋词,作者依次是晏殊、柳永和辛弃疾。这三首词尽管都是讲恋爱相思的,但因写出了深度,就都醇化出哲理的倾向。
说到宋词,我们自然会想到唐诗,唐诗宋词,这是中国古典文学的双璧。总的来说,唐诗的特点是雄阔宏伟,几乎没有什么领域是不可以进入的。宋词要窄的多,但精微深细,主要写花前月下的离情别绪,听歌赏舞的所思所感。如果把唐诗比做黄河,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气势壮阔,旷莽浑厚。那么宋词则像,自古就以风景幽优美而闻名的富春江,一路幽幽静静的流去,一曲一种气象,一弯一种景色。水的碧绿,山的青翠,都那么含蓄有致,秀丽无比。如果把唐诗比作泰山,磅礴雄伟,巍峨峻拔,有阳刚之气,一望就使人产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壮志。那么宋词,就是构成桂林山水的峰林,小巧玲珑,晶莹润泽,有层次,有深度,具阴柔之美。如果把唐诗比作松树,枝粗叶茂,高耸入云,像巨人一样矗立着。那么宋词就是垂柳,长条摇曳,婀娜多姿,像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
词就是歌词。大名鼎鼎的宋词,就是从十世纪到十三世纪北宋和南宋,流传下来的歌词。这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格律诗,词既是歌曲的组成部分,当然要随音乐一同发展变化,从隋代开始,特别是到八世纪盛唐时期,由于和西域地区交往频繁,就传进来一种叫胡乐的音乐,这种音乐与中原地区原有的音乐融合以后,又产生了一种叫燕乐的新音乐。王公贵族和普通百姓都爱听,有些歌曲唱红了流传开来以后,文人学士就产生了旧瓶装新酒的念头。干脆依照原来的曲调,自己写一首新词填到曲子里来歌唱,借以抒发自己的所思所感,这就叫倚声填词。填词所依据的曲就是词牌,康熙时编的《钦定词谱》就是收集词牌的专书,共收唐宋元这三代的词牌达八百多个,现存宋词的词作者一千三百多人,存词两万多首。是一份非常丰富的文学遗产。
宋王朝是在宫廷政变,即陈桥驿兵变时候建立起来的。宋王朝的建立者赵匡胤当时任后周王朝的太尉,执掌兵权。公元960年初,忽报辽国入侵,于是他带兵去抵御。开到开封东北郊陈桥驿这里时,部下竟背着他在暗中策划,将黄袍披在他身上。一阵万岁就把他喊上了皇帝的宝座。就这样,他成了宋朝的开国皇帝宋太祖。这当然是演戏,演的也并不高明。据记载,赵匡胤发迹前,曾见人写诗赞美朝阳,文字上虽然见功夫,但立意浅陋,他看了不满意,就自己写了一首。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他还有咏月亮的两句诗说,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万国明。从这些诗就看得出来,他从来就不是个老实分子。现在兵权在握,往前走一步都能挨着皇位,他岂有不想弄个皇帝当当的,他站稳脚跟后,第一件大事,自然就是防止这种事件重演。为此,宋太祖赵匡胤导演有名的杯酒释兵权时,就开门见山告诫武将们,与其提心吊胆,争权夺利,实在不如交出兵权做闲官。多为子孙积累一些田产和金银财宝,尽情享受声色犬马的愉快以颐养天年。宋王朝从此就干什么都用儒臣,连行军布阵,镇守边关也不例外,用儒臣建成一个成熟的文官制度。
北宋的第二任皇帝宋太宗赵光义曾说,国家若无外忧,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帝王用心,常须谨此。这是说,有外族政权存在并不可怕,充其量不过是打进来抢些东西,或是占一块土地。正是在这种基本国策指导下,澶渊之盟时宋王朝明明占了上风,也还是向辽国赔银子赔绢情愿妥协。而南宋初年岳家军士气正盛时,宋高宗赵构却赶紧把岳飞杀了,以防有难以预料的灾祸发生。打天下也罢,坐天下也罢,要的就是先下手为强,不杀掉岳飞,万一他真把金国灭了,成了跋扈将军,到时候谁来制服他。这样在历代王朝中,宋朝国力最弱,对外不堪一击,但内部却很稳固,存在的时间很长,有三百多年。
宋朝的官儿也是最好做的。不仅俸禄优厚,而且还不止一份。就算正职被罢免了,还能拿兼职的官俸,不至于衣食无着。至关重要的还在于,做官没什么大风险,话说的不好得罪了皇帝,一般不过贬上两级官罢了。宋王朝杀戮大臣的事比最为开放的唐朝还要少,士大夫物质生活充裕,只要不自寻烦恼,去先天下之忧而忧,也就没什么可忧的。于是他们办完公事以后,就喝酒填词唱曲,尽情欢乐。词本来就是歌楼酒馆助酒兴的,是唱着玩的,有了这样的社会条件,又怎能不越唱越红火呢。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宰相晏殊就这样,成天在家里摆筵席,唱这种小调取乐。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这是曾参与编写《新唐书》的大学者宋祁在开封,北宋首都东京的郊外泛舟游湖,这还是一首名词,尤其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用一个闹字就使欣欣向荣的春天仿佛有了声音,宋祁为此还得了一个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的美号。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这是欧阳修在隐隐笙歌的陪伴下,在安徽阜阳游湖。这就是靖康之变,这一翻天覆地大动乱之前的事。那时天下承平日久,讲究享受已成风气,日日歌筵,朝朝舞宴。算是还可以理解吧。可是经历了靖康之变后,赵宋王朝按说该奋发图强改弦更张了吧,可情况显然并没有什么改变。
朱敦儒逃到杭州没过多久,就看到这样一幅醉生梦死的景象。看西湖,画船轻泛水,茵幄稳临津。嬉游伴侣,两两携手,醉回别浦,歌遏南云。在襁褓中没有赶上记住靖康之变这一劫难的新生一代,甚至经历过这一劫难的老一代,竟然都像夏季雨过天晴一样迅速,早把战争的恐怖,从目光中抹的干干净净。于是,在西湖这销金锅里,销尽了朝廷正气,销尽了时代风云,销得只剩下一段软弱又屈辱的历史。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这是南宋末文及翁游西湖时,发出的痛心疾首的呼叫。延续了三百多年的宋王朝,这个为保皇位而不怕丧权辱国的赵宋王朝,就这样在歌舞声中消失了。
读宋诗,会觉得士大夫一个个都满脸正经,说的往往都是有关纲常名教的门面话,读宋词才知道,宋人其实也很开放,有时甚至还有些放肆,因为在宋代的士大夫看来,词是唱着玩的,既然不登大雅之堂,说话当然就可以随便一些。苏轼进入词坛后,才把诗词的这种分界打破。苏轼以诗为词,凡是诗的题材,词都可拿过来为我所用。他这个大动作,弄的许多人目瞪口呆,连有些崇拜他的人都觉得他走的太远了。十二世纪二十年代,金朝兴起,铁骑直抵汴京,把北宋灭了。宋高宗赵构,守住江南一角,是为南宋。这一翻天覆地的变故,使南宋一些词人又勇敢的担起了忧时念乱,杀敌报国的主题,题材进一步扩大,有了苏轼开辟的所谓豪放派,那种写春花秋月离情别绪,以风格细腻意境婉约见长的词风,就被称为婉约派,两派各有所长都有非常感人的佳作。
第二集 晏氏父子
介绍晏氏父子之前,不妨先说一说北宋初年两个名人,一个是王禹偁,一个是寇准。王禹偁是北宋初著名诗人,只留下一首词——
《点绛唇》
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
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
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
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北宋初年的词,还没有脱离花间派那种浓艳的风格,王禹偁这首词却清丽淡雅,境界比较开阔,别具一格。据考证,这首词可能是他在苏州任县令时写的。秋风秋雨,一片萧瑟,但苏州这一带风景依然是美丽的,所以说“江南依旧称佳丽”。词人望着南飞的大雁,排列成行,在天空自由地飞翔,由不得想到自己空有一腔抱负,却一事无成,没人理解,没人提携。“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王禹偁的诗学白居易,在宋初算得是开风气的——
《村行》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这是王禹偁贬谪在陕西商县时思念故乡的诗,“数峰无语立斜阳”,用拟人手法写自然景物,显得特别有情趣,也显示出诗人当时内心的寂寞和对贬官不服气的倔强。
寇准是杨家将戏剧中屡见的人物,他最出名的政绩是“澶渊之盟”。公元1004年,契丹萧太后率兵大举入侵,宋朝廷一些人吓得主张迁都逃跑。任宰相的寇准,则极力主张宋真宗亲临前线督战。真宗勉强听从了,结果还算打了个胜仗。可是,宋朝的基本国策是对外妥协以求得皇权的稳定,于是,打了胜仗照样向契丹赔款。而寇准因得罪了主张逃跑的官僚,两年后就被罢了相位。
他为人刚正,是北宋一代名臣,词则没有脱出花间派的窠臼,词境淡远,情致缠绵——
《江南春》
波渺渺,柳依依。
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
江南春尽离肠断,蘋满汀洲人未归。
写游子思乡之情,有一种无法排遣的凄苦,可能是他贬官在江南时写的吧。这与他的诗很相近——
杳杳烟波隔千里,白蘋香散东风起。
日落汀洲一望时,柔情不断如春水。
两相比较,词显得不如诗更有味道。
北宋初年,词坛上还没有什么较为杰出的词人,和足以震撼人心的佳篇佳句。这种情况,到晏殊进入词坛后才有了一些改变。说到晏殊,我们自然立即就会想到他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是一千年前创作出来的两句词,却依然充满了生命活力,参与着现实生活,我们随时都可能引来当自己的话说。
晏殊是个神童,七岁就能写文章,十四岁被推荐给皇帝,镇定自若的与成年人一起参加进士考试,就成了进士。从此一帆风顺步入仕途,晚年官至宰相。他是当时的文坛领袖,范仲淹、欧阳修这些名重一时的人物,都受到过他的奖拔。
《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暮春时节,夕阳西下,抒情主人公在自家园林里的花径上徘徊,一丝拂拭不去的惆怅,无可奈何地袭上心头。去年,也是这样的暮春时节,也是这样的天气,曾经,一曲新词酒一杯,在这里热热闹闹的填词唱曲。那声乐好像还洋洋盈耳,在亭台之间回响。可是那热烈的场面,却再也找不回来了,只有这不得不凋谢的花朵,在无可奈何的坠落;还有这似曾相识的燕子,还回到这亭台中间来重寻旧迹。于是,抒情主人对面对着斜阳,由不得要叹息一声:“夕阳西下几时回”,就是说,夕阳什么时候还能把那“一曲新词酒一杯”的欢乐带回来呢?
晏殊的词,有一种踌躇满志的富贵气息。这种气息本来并不具备审美价值,但由于他词中灌注着一种韶光易逝、人生苦短的生命意识,使这种雍容闲雅的气度,醇人成哲理,深化为对人生的思考,因而千百年来,一直打动着读者的心。
他遣词造语的功力,尤其显得深厚。“花落去”“燕归来”这种暮春景象是屡见不鲜的,泛泛地说本来不足以打动人心。但词人略加点染,加上虚词构成“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就使这两个已经引不起人们注意的景象,一下变得精神百倍,重新获得了震撼人心的力度。
《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这也是晏殊的名作,写妻子思念离家的丈夫,这是屡见不鲜的题材,但这首词切入的角度很别致。词人不说这独守空房的女子,如何通夜无眠,而说月光不懂得体贴人,清光斜斜的,通宵达旦的照着她的居室,故意搅的她睡不着。“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细想起来,这简直是一句傻话,但又傻得那么有人情味。下片,说一夜西风凄紧,树叶凋落了,更适于登高望远。于是这彻夜未眠的妻子,赶忙登上高楼,去追寻丈夫的踪迹,“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妻子在眺望丈夫,换个角度看,也像是苦苦地追求一种理想,一种人生境界。 晏殊的儿子晏几道,也是北宋重要的词人,文学上习惯称他们父子为二晏。
整个宋代,什么时候也不要求士大夫要有强烈的开拓精神。而十一世纪前半叶后期,晏殊从政时,又是北宋最太平无事的时代,他当然不可能有什么作为,只能无所作为,而又不自甘寂寞。他就只能用淡淡的哀愁来拂拭匆匆消逝的年华,唱着“一曲新词酒一杯”来打发日子。
到晏几道就不同了,他虽然生在宰相家庭,但父亲死时他还小,并没有从这个家庭得到什么好处。他为人耿直,不愿意攀附权贵,因而只做过下层小官吏,后半生是在贫穷中度过的。据记载,北宋大奸臣蔡京,曾托人求他写两首词。词他倒是写了,可就像他自己有感而作一样,只字不涉及蔡京,更不要说奉承巴结了。
他父亲晏殊养着歌伎舞女,这是宰相之家享受生活的工具,是当宰相的特权。晏几道也与歌伎舞女来往,却是相互同情,相互寻求慰藉,彼此只能算是朋友了。不言而喻,这对晏几道来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多年前在朋友家的一次歌筵上,遇到朋友的歌伎小苹,穿着用心字香熏过的罗衣,用琵琶伴奏,唱着诉说相思之苦的歌曲。印象是那么深刻,词人永远也无法抛忘。如今那朋友已死,小苹也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去年,他在梦中意外的梦见了小苹,还像当年一样在朋友家那庭院深深的楼台中填词唱曲,夜阑人散,趁着月色他送小苹离去。可一梦醒来,才想起往事如烟,再也不可能发生了。于是在无可奈何中,他只有在细雨蒙蒙的暮春时节独立花前,看花朵一瓣一瓣飘落。看燕子像故意来奚落人的孤独,总是双双对对飞来飞去,心中承托着无限的悲苦。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境界是何等凄恻。然而,一年又已过去,就连这个定格的旧梦,也无可挽回的消逝了。只剩下梦中他送小苹离去时的那一轮明月还挂在空中,成了往事唯一的见证。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在一次歌筵上,词人与一个歌女相遇,一见钟情。歌女手捧玉钟来劝酒时,他尽管已不胜酒力,也还是一杯一杯喝着。那歌女为报答他,也舞罢一轮再舞一轮,唱完一曲再唱一曲。直唱到楼头明月向西偏落,作道具用的桃花扇,也几乎举不起来了。“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这两句造语是那样别致,却并不险怪,是向来为人称道的佳句。多少年来,词人经常梦见那个歌女,这次意外的相逢,究竟是真是幻,是梦是醒,似乎连词人自己也说不清楚。“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这两句是从杜甫的“夜阑犹秉烛,相对如梦寐”变出。杜诗诉予人的是战争的恐怖,调子是沉重的。晏词诉予人的则是缠绵悱恻的凄苦,调子是悲咽的。
第三集 词坛新声
由公元第一个千年,进入第二个千年,与晏殊同时的范仲淹,是著名的政治家。他文不入唐宋八大家之列,但确有几篇脍炙人口的名文。尤其是《岳阳楼记》,尤其是文中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两句,可是说是千古不朽的。同样,词只流传下来五首,却有两三首是宋词选本必选的,俨然是一大家。同时代的晏殊和稍后的欧阳修,虽然也算政治家,但主要还是文士。他们的词,风格都没有脱出五代绮丽柔媚的风格。范仲淹则首先是政治家,他的词透出政治家的胸襟和底蕴。因而,虽然还是绮丽的,但要疏朗遒劲的多。
《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此词上片写景,下片写情。写景先由上而下,云淡天高,黄叶飘坠;再由近而远,淡淡的秋色,淡淡的寒烟,斜阳映照,水光接天,水天之间,是一望无边的野草。这里碧天,黄叶,翠烟,斜阳……五色斑斓,交织成一幅壮阔的秋景。极目望去,“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由向往中的天外家乡转入下片的乡愁。而思绪则由远而近,从望家乡最后回到眼前,即词人站立的高楼上,词人在这里喝酒喝得太久了,“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他承受不住了,想去安歇,希望能在好梦中回到家乡。“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里面折叠着多少人生的忧患,概括的岂止是一般的乡愁旅思。
十一世纪三十年代,元昊在银川称帝,于是与北宋发生了战争。在连续失利的情况下,范仲淹被调到防御西夏的重地延安来对付西夏。他在这里整顿州兵,实行屯田,使形势稳定下来。下面这首著名的边塞词,就是在这边防前线写的:
《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首词,用“塞下秋来风景异”这个概括性的句子带出,点出地点是塞下,时间是秋来,环境是风景异。即与词人家乡所在的江南大不一样,然后用一些最能代表边塞风光的事物和现象来突出所以异的地方:大雁南飞,马鸣风啸,号角呜呜,龙卷风旋出尘柱如烟,落日中一座孤城紧闭。环境如此恶劣,气氛更是肃杀。在万里以外的这地思家,只得用浊酒来强自按压。然而,将军满头白发,征夫满面流泪,在“羌管悠悠霜满地”的夜间,谁都睡不着,因为“燕然未勒归无计”。西夏还没有被征服,没有办法回去。
欧阳修认为范仲淹这首词调子太低沉,称之为“穷塞主”,就在一首词中说,“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认为这才真像个元帅,才真算得是边塞词。其实一比就知道,欧阳修只是说些廉价的豪言壮语,范仲淹则还真有些大将风度。
这首词沉雄悲壮,是宋词中难得的一首边塞词,给北宋词坛吹进了一股新风。对苏轼扩大词的表现领域,是有借鉴作用的。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不过,从词的发展来看,第一个把词当作话筒来向生活呼号,以爆出内心远处安顿的悲苦,使后世如同听到春雷乍响一样惊起的,还要数里程碑式的词人李后主。他固然算五代时人,但死于宋王朝建立十九年以后,代表作也都是在死前那几年创作的。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近代大学者王国维说,李后主的词是蘸着自己的血写出来的。不错,他的词是情感裂变放射出来的冲击波,是痛彻心髓的强自按压的呻吟。他倾诉的不是痛苦的原因,而只是痛苦的感受。后人从他词中接收到的,也就只是人失去了依托,找不到立足之境的悲哀,从而容易产生共鸣。
《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些词写的都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题材,都是词人燃烧的悲愤,撕裂的痛觉。要使词从风花雪月中跳出来,李后主的词可以说起了最有说服力的示范作用。晚一辈的王安石,也沿着这个路向,写过一首《桂枝香》,凭吊六朝的兴废。
王安石作词不多,但他的词意境高远,眼界开阔,这首《桂枝香》,也是宋词选本必选的。
《桂枝香·金陵怀古宋》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采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上片写深秋的时候,词人站在南京某个高处,也许是他晚年退出官场后居住的钟山上凭吊这座古城吧。“登临送目”起句开门见山直切主题。由于已经是深秋,长江也就特别清澈,像展开一幅白色的绸子。望远处,是攒簇在一起的山峰映照在残阳中。然后,是长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转到近处,则是酒店门口的酒旗在西风中飘动。这是由远景摇到近景的一幅秋光图。气势虽然开阔,但词人的目的是慨叹六朝的兴亡,因而用冷色调处理,使人读起来总不免有些压抑感。
下片抒情,顺水推舟,把读者推进词人所设置的境界中去——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王安石以散文著名,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诗自成一格,是宋诗中重要的一家,具有开风气的意义。他所导演的变法,是历史上影响最大的一次。据记载,他个性极强,性格执拗。诗人都喜欢别具一格,象他这样的人写诗,自然非标新立异不可。他的《明妃曲》就是这样——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这首诗,为王昭君和番远嫁匈奴而感叹,诗人劝解昭君远嫁固然凄惨,但留在汉廷后宫,照样有像陈皇后那样被打入冷宫的,也一样凄惨。其深层意蕴则是说,读书人进不了朝廷,无法接近皇帝固然不幸,可进了朝廷而不被重用,不能充分发挥才干,也同样是不幸的。不管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不得志所唤起的内心沉重都是一样的。“人生失意无南北”,此话有些刺耳,但古人总算还能接受。
《明妃曲》第二首有两句说“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这是说王昭君在汉朝不受宠,而在匈奴受宠,匈奴单于也就算是知心人了,那就在匈奴好好过日子吧。有人诅咒说,这样立论是无父无君,简直想给王安石戴上一顶大汉奸的帽子,这当然是无限上纲。现代也有人认为,“汉恩自浅胡自深”意思是汉恩浅也罢,胡恩深也罢,她王昭君都没看在眼里,因为她爱的是故乡某个知心人。这就又未免把王安石想得太超前了吧。
第四集 一代文豪
读过一点儿词的人,这首词大概是都能背诵的–
《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去年元宵晚上,一个年轻女子与恋人相约黄昏后出来看灯。一年过去了,今年元宵晚上,月还是那么圆,灯还是那么亮,可是去年相约的人却不见了。这首词干净利洒,平起平落,明白如话。运用重叠句式,对比手法,把一喜一悲两个元宵摆到一起,让读者自己去琢磨其中悲欢离合的变化。这首广泛传诵的词,就是北宋大文豪欧阳修写的。
欧阳修是宰相级的大官儿,是众望所归的文坛领袖。他是学者,二十四史中有他编撰的《新唐书》和《新五代史》,是著名散文家,唐宋八大家之一,排在韩愈和苏轼之后,应当说当之无愧。在诗坛上他也算是开风气的人物,是领导诗坛的盟主。他的词虽然创新意识比较谈,但也是有特殊成就的一家。他写文史论著时,像是个道貌岸然的道学家;写诗时是个不苟言笑的学者;而写词的时候却变了一个人,竟像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
《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词中的抒情主人公看来是个刚结婚不久的少妇,头上扎着金泥带,插着手掌形的玉梳,正坐着绣花儿。可是她坐不住,走到丈夫读书的窗前来,偎在丈夫怀里,一会儿问自己画眉画的怎么样,一会儿问鸳鸯两个字怎么写。短短五十几个字,就把一个陶醉在爱情生活中的少妇,那种娇憨意态刻画得活灵活现,呼之欲出。这种刻画人物的功夫,简直叫人拍案叫绝。
欧阳修的词和晏殊一样,主要写恋爱相思惜春赏花,但题材稍微宽一些,语言精致典雅更富表现力。这首蝶恋花算得是他的代表作——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抒情主人公是个被抛忘的贵族女子,暮春三月,薄雾蒙蒙,轻烟淡淡,笼罩着大都市一个一个的院落,一丛一丛的杨柳,那高楼连着高楼的地方,应当就是丈夫的浪游之处吧。可是不管她怎么眺望,也找不到丈夫的踪影。黄昏时,狂风忽起,风势骤急,她独自坐在家里孤独无依。看着门外被风吹雨打的残花潸然泪下,由不得问一声,这凋剩的残花还能坚持一下,熬过这凄冷的黄昏吗?然而残花却不答理她,只是一瓣儿连一瓣儿,一朵连一朵,被风吹得无声无息的飘走。仔细想一想,词中凸现的不也是人生的一种境界吗?当我们突然有一天感到人生最值得留恋的某个阶段正在消逝的时候,我们不也可能问一声,那即将逝去的一切,还能再坚持一下,再熬过几个凄冷的黄昏吗?然而,“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一切都在无可挽回的消逝,等待我们的是一个带有许多未知数的新阶段,要我们用辛勤的汗水去开发。人生原本须要有“泪眼问花花不语”的痴情,在“乱红飞过秋千去”的变幻中去把握。这种境界,结合词人另一首写离愁别恨的词来体味,我们肯定会有更深的感受——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分手的筵席上故作镇静,分析种种情况,看到什么时候能够重逢,好像很洒脱。可是说来说去,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儿,脸色就阴沉下来了。分手所以会使人感到痛苦,根本问题在于人有感情,容易动感情,而不是由于分手时的情景刺激人使人难过。这首词,写离情别绪只是点到为止,却把重心摆在进行哲理探讨的后两句上。这种写法,本来是很容易落入概念化的俗套的。但由于词人对人生有真体会真感悟,因而说出来就能四两拨千斤。把前两句蜻蜓点水的一触扩大为巨石砸入湖面的俯冲,给读者的审美感受,留下无尽的波纹。
下片“离歌且莫翻新阕”可以用欧阳修自己的一首绝句来解释——
花光浓烂柳轻明,酌酒花前送我行。
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
欧阳修曾作滁州太守,在这里创作了不朽的《醉翁亭记》,文中反复用“也”字这个虚词,“环滁皆山也”,“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太阳谓谁,庐陵欧阳修也”……共用了二十一次,笔力的劲健是向来为人赞叹的。这首诗则是他离开滁州时写的,第一句写景,“花光浓烂柳轻明”,正是春光灿烂,柳绿花红的时节;第二句点事,“酌酒花前送我行”,滁州人送诗人走;第三句“我亦且如常日醉”,抒情主人公正式出场,显出一副非常超脱的神气;第四句点情,“莫教弦管作离声”,表面上看是对离别满不在乎,因而要求弹奏一些与离情别绪无关的曲调,以免使饯别宴会的气氛过于低沉。而实际上却正是害怕“弦管作离声”使人无法接受。这正是词所要说的——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人生有情就注定有苦,感叹离愁别恨的歌曲唱多了,会使人感情失控,陷在痛苦中不能自拨,因而最好还是节制一些。最后,词人又宕开一笔,用两个内涵深厚的句子兜住,收束全词。人生“直须看尽洛城花”,尽了最大的努力,“始共春风容易别”才有资格说我争取过了,因而我生活过了。这首词的最后两句,“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与他一首七律的末联“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可以说是相互呼应的。这首律诗说——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这是欧阳修贬谪在夷陵,即今天湖北宜昌时写的诗。既然从京城开封贬谪出来,心情自然不会太好,因此诗一开头就埋怨宜昌花开得晚,简直像春天都不愿到这个地方来。用疑问口气提出“春风疑不到天涯”,然后正面点题“二月山城未见花”,暗示这里离京城太远,感受不到皇帝呼出的热气,到农历二月了还不见开花。那是产橘子的地方,然而“残雪压枝犹有橘”,到第二年春天了,居然还有没摘尽的橘子,可见那地方人烟的稀少。“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紧承上联,因为春天大雁从南往北飞,是从他老家江西那边来的,因而听见雁见由不得想起了家乡,又因为身体状况不佳,眼看一年已尽又是春天了,不免因美好的年华匆匆消逝而感叹,最后说“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表层信息是说他毕竟在洛阳做过官,见过洛阳誉满天下的名花,因而在宜昌,就算花开的晚一些也没什么。深层意蕴则是说,他毕竟在京城呆过,皇帝迟早会想起他来的,透露出一丝期待的心情。
《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这是欧阳修游洛阳时,即兴创作的一首词,旧友重逢,又是旧地重游,自然感慨万千。但词的基调是乐观的,情绪是开朗的,对宋初以来的词坛来说,毕竟要算是透了一点新消息。虽说无法与柳永、苏轼这些人相比,可是,从历史的终点线上跨出半步,就是不可抹杀的贡献。
第五集 奉旨填词
真正的宋词是从柳永开始的,宋词到柳永才完全摆脱了五代那种含蓄委婉的词风,采用或创制大容量的长调,层次丰富的铺写,融抒情,叙事,说理,写景于一体,展示宋代市民生活,这才是宋词不同于前代的地方。
柳永原名柳三变,主要活动于仁宗时期,也就是十一世纪上半叶后期。他出身官宦人家,但年轻时行为比较放荡,经常出入歌楼酒馆,与歌伎舞女厮混,因而不为统治集团所重。他精通音律,乐工有什么新鲜曲儿都请他填词。据说凡有井水喝的地方,就有人会唱他的词,可见他在中下层人民大众中名气有多大。他在一首词里说,既然时代抛弃他,金榜题名没有指望,那就不如干脆听其自然,在歌楼酒馆里与意中人寻欢作乐,抛开人世虚幻的功名——
《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建安时期,曹丕提出包括诗赋在内的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从那以后,诗才算是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但在柳永以前,还从来没有以诗人身份向人夸耀的。即便像李白也大喊“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仍然要以卿相自许。然而是柳永第一个喊出了“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尽管语气还有些无可奈何,还不够理直气壮,但能喊出这一声,就是了不起的大事。这是宋代市民意识的自我觉醒、自我肯定,是市民阶层在自己的价值判断中,企图摆脱对皇权依附的一次挣扎。
所记载,宋仁宗在考中进士的名单里发现了柳永的名字,竟一笔勾掉,说道: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这明摆着是欺负人,可皇帝一言既出,铁板上钉钉,柳永的仕途从此就算是断了。他一气之下,干脆署名“奉旨填词柳三变”,他还真有几分倔脾气。不过,在小农社会里要想不依附皇权那是行不通的,他最后还是不得不改掉柳三变这个容易引起误解的名字,改名柳永,走考进士做官这条路。
他赞美城市的繁荣,渲染大都市热气腾腾的生活场面。从他的词里,我们很自然的会想到《清明上河图》这幅名画。像他写杭州,就特别强调杭州是三吴都会,即东南地区最繁华的大都会这一点。在这里到处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以阔气自豪,以奢侈为荣,西湖白天黑夜都有游人,到处是游船,到处是笙歌,人人都那么欢天喜地的生活着。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望海潮》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善于运用口语脉络清晰地铺叙,是柳词给后人留下的极为宝贵的经验,像《定风波》后半阕,写一女子心上人去后寂寞难耐,悔恨先前没把他留住。叙来真可以说娓娓动听——
《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这首词写爱情大胆泼辣,充分表露出市民的审美趣味。所记载,晏殊对“针线闲拈伴伊坐”这一句就嫌写的太露骨表示不满。其实,“针线闲拈伴伊坐”形象鲜明,极富人情味。
不过,柳词最令后人赞不绝口的还是他那些写旅途寂寞,行路艰难的雅词。也许是为了谋出路,也许是为了谋衣食,他总是那么东奔西走。像著名的《雨霖铃》,写秋天在凄切的蝉声中与情人握手告别,登舟上路。或写实,或虚拟,虚虚实实写得特别有韵味——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离开都门以后,一路上就是“千里烟波,暮霭沉沉”,再没有亲近的人了,词写到这里,下片该怎么接呢?词人竟意想不到用一个带哲理的总括性句子接起,“多情自古伤离别”,故意宕开一笔,然后再递进一层,指出人由于多情,原本就容易为离别而悲伤,“更哪堪冷落清秋节”,更何况还是肃杀的秋天。到这里,词人又一笔宕开,不说酒醒以后会如何相思,而说酒醒后将处在“杨柳岸,晓风残月”的环境中,让读者自己去体味,“杨柳岸,晓风残月”这种境界,会怎样勾起人的离愁别恨。
这首词妙就妙在用环境来渲染无法排解的悲酸,却始终不说破。柳词一般都直率明白,不追求深沉的境界,但有的词也还是酿出哲理的深邃。
《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痴语,也是至情语,难怪著名学者王国维从中看出人生全力以赴去追求理想的执著。柳永一辈子不得志,只做过几任小官,最后大概是穷死的。因为据说还是由一些歌伎凑钱,才把他发送了。然而有了“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一这声喊叫,足可以使他不朽了。
张先是晏殊的同龄人,两人交谊甚厚。但他活了近九十岁,因而与晚一辈的苏轼也有过交往。
《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春天眼看就要过去了,正好一个朋友要远行,词人于是举行了一个送春又送人的宴会,填词唱曲轮番痛饮。宴会散场后,一觉睡到了下午,醒来时酒劲儿算是过去了,对着镜子呆呆地坐着,无可奈何的想着往事和约定相见的日期,愈益沉浸在年光易逝的惆怅之中。天渐渐地黑下来了,朦胧中看见一对水禽挨在一起,这时,正“云破月来花弄影”,使孤独感好象也跟着晃动起来,从而使他也更加感到孤独。他忍受不住了,于是放下帘幕,在重重帘幕中,只一点灯光相伴,一起守着渐紧的风声直到深夜。明天必将是落花满地,生怕会匆匆消逝的春天,终于就这么无可挽留的消逝了。
这算得是张先的代表作,“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更是叫人赞叹不迭。著名词论家王国维说,“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这话是很中肯的,因为有了这个弄字,句中的花就被拟人化了,就成了一个美人,在云破月来的瞬间,感觉到窗子里面有人在看她,于是而搔首弄姿,顾影自怜起来。除了这个弄字,用任何动词都达不到这种效果。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第六集 旷世奇才(上)
公元1082年,四十六岁的苏轼,在黄州赤壁酹江亭这里写下了震古烁今的名词《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这一声长啸穿越千年,一直在这里隆隆地震响,将永远叩击游人的心扉,“大江东去”这四个音搭配在一起,像一声号角,是那么和谐那么响亮那么雄劲。虽然这酹江亭上再也找不到他巨人的身影,再也问不出他悲凉的遭遇,但我们相信他还活在这里,他是不会死的。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起首两句就像长江的巨浪,滚滚滔滔而下,气势磅礴。“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点出赤壁怀古的题旨。用“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来突出赤壁的险峻,极有声色。“一时多少豪杰”把赤壁之战中的英雄人物一总推入读者的想象,然后快速转入下片,用近景推出周瑜。“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几句话就让周瑜赢得了赤壁之战。怀古是为了抒发心中的郁积,词人于是站出来告诉读者,“人生如梦”,而自己偏生那么容易动感情,以至“早生华发”,实在可笑。
真的可笑吗?不!当时的苏轼是个有罪之人,因为三年前,他被一场卑劣的文字狱击倒了。这就是中国文学史上永远散发着血腥气的“乌台诗案”。中国古代这个学者,思想家,诗人,词人,散文家,画家,书法家兼于一身的奇才,因为写诗同情老百姓,被告发诬蔑了早已走样的新法,差点就丢了性命。
三年的时间不长,他内心的伤口肯定还在流血,他肯定还在做被推上刑场的噩梦。《赤壁怀古》就是在这种心绪下创作的。明白了这一点,读这首词自然该别有一番滋味。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读这首词,至今仍觉天风海雨气势逼人。在乌台诗案中,苏轼的一些诗被挖出来示众,用拐几道弯儿的目光,从中找出攻击王安石新法的罪证来。比如他一组《山村绝句》中有一首写道:
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
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七十岁的老翁没饭吃,幸好春天山里面有竹笋和蕨菜,于是腰里别上镰刀去找来充饥。可是买不着盐,没法子,煮一煮淡着就这么吃了。这样的诗原本不该有什么问题,可就因为当时王安石变法,正搞得热火朝天,说老百姓吃不上饭,特别是吃不上盐,这就成了罪行。
用词来凸现英雄人物,在词坛开辟豪放一派,苏轼这个首创之功,值得大书特书。前面说过,范仲淹,王安石这些政治家,都写过豪放风格的词,不过那只能算特例,对宋代词坛并没有起到扭转风气的作用。从苏轼起,词才从歌楼酒馆里唱着玩儿的风流小曲,开始变得讲究身份,敢与诗平起平坐了。他是词坛的千里马,他是杀入词坛的赵子龙。任何难于驾驭的题材,在他面前也不敢不俯首投降。他那支能唤醒春风的笔,点向哪里,哪里就是万紫千红的花坛。他放怀歌唱着
《江城子》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写这首词的时候,苏轼四十一岁,虽然已经“鬓微霜”,开始有白发了,却依然豪情满怀,要为国家上阵杀敌。他翘首追问着“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渴望朝廷调他到边防前线去,这种心雄万夫,气势豪迈的境界,不要说婉约派词人,就是不肯完全跟着婉约派走的范仲淹,王安石也是根本没想过要进入的禁区。他的笔随便点染,就像他作画一样,不求形似,只求写出心中一时的感受。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村子里到处是缫丝的缫车在响,一路走过去,枣花簌簌地往衣巾上落。古柳树下,有人在卖黄瓜。酒困路长,抒情主人公感到又渴又累,于是敲开乡下人家的门,去要茶喝。这样的词婉约派是不肯写的,或者说他们不敢写。因为这样的词,搬到酒席筵前去唱,多半是没人愿意听的。但是苏轼敢写,他不在乎唱出来是不是有歌迷捧场。而只在乎读起来是不是有诗的味道。
读他这类信手拈来便诗意盎然的词,我们很自然地会想起他那些信手拈来的绝句。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这是一首题画诗,“竹外桃花三两枝”,用竹子的青翠,来衬托桃花的鲜红,一下就把艳丽的春光凸现出来了。最妙的是,“春江水暖鸭先知”,将鸭子拟人化,使鸭子具有人的知觉。从这句诗,我们能听见鸭子呱呱地叫着,能看见鸭子扇动翅膀,在水面上追逐扑腾的热闹。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朦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用无人不知的美人西子,来突出西湖的美,这个比喻轻松不费力,苏轼像是捡了现成的便宜。其实细想一下就知道,这是神来之笔。不仅像“春江水暖鸭先知”一样超妙,还比得叫人拍案叫绝。
如果没有那一场以杀死歌声为快的文字狱,苏轼这个旷世奇才,该会在词中留下多少欢声笑语,供后人吟咏。然而,历史不接受假设,苏轼只能在历史的回音壁前,唱出自己的悲哀、悲愤和无穷的悲郁。
《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谷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也是以罪人的身份在黄州写的,罪人就是没有自由的人。他只有在沉醉的麻木中,寻得短暂的陶然自得。他醒了又醉了,醉了又醒了。半夜回来时叫不开门,于是而“倚杖听江声”。江声浩浩,能告诉人什么呢?江水以浩渺的滔滔,来展示自己的无拘无束。这不是在告诉人,为名利而奔忙是何等的可怜吗?唉,趁此夜深风静,江水安眠,还是驾上一叶扁舟,超离这冷气逼人的世界吧。于是他轻轻哼着,“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嗀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敞开庄子似的容纳万有的胸怀,使我没入大自然,也使大自然没于我,于是而物我两忘。
关于这首词,据记载还曾引起一场虚惊。这首词第二天就传遍四邻,都说苏轼驾小船逃走了。地方官听说后大吃一惊,让罪人逃走了那还了得,就赶忙去看个究竟。敲门一问才知道,苏轼正蒙头睡大觉呢。
其实,苏轼根本不可能像李白那样,说走起身就走,因为到宋代,已经不是“大道如青天”的时代,已经不允许跟着感觉走了。
《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秋风飒飒,一年将尽,树叶萧萧,催人变老。他却无可奈何,只能痛苦地看着年光从指缝里流走。不要责怪这歌声过于凄苦,要知道,他灵魂的负担太重太重了。
第七集 旷世奇才(下)
苏轼把自己的生活全方位撒进词的沃野,用独自从生活中浓缩出来的哲理去进行培育,使词万紫千红,争妍斗艳,开出了有深度的,经得起琢磨的意境。
《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春日出游,忽然遇上阵雨,同伴狼狈不堪,词人却“吟啸且徐行”置之度外,“一蓑烟雨任平生”,披着蓑衣,在烟雨中奔走一生的准备都做好了,还会怕这么一阵雨吗?终于阵雨过后,斜照相迎。刚才那一阵“穿林打叶声”不过是一场虚惊。实际上,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里有陶渊明的随缘自适,有禅宗用平常心去看待一切的了悟。苏轼抱着儒家的社会责任感来承当一切,一点不肯马虎,这当然是行不通的。知无不言的性格,黑白分明的态度,使他受尽了折磨,贬官贬得一次比一比远——
《食荔枝》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已经贬到了惠州,当时这是地产的蛮荒之地,他竟然声言只要天天有荔枝吃,就“不辞长作岭南人”。这显然是无可奈何的自宽自解,然而因为他是旷世奇才,又有充满磁性的人格魅力,这使他那些藐小的政敌,忌妒得目光都发高烧。于是,他们借故把苏轼再贬到海南的儋州。年已六十二岁的苏轼,觉得真直到了人生的尽头——
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余。
他这块有用的石头,无法去补朝廷的裂缝,被抛掷出来,也许将永远与海南这里的巨石为伍吧!这是他无法排解的悲哀。然而,他毕竟是哲人,并没有在荒凉中板结成石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他把这四年的贬谪当作一次旅游。
如今,他矗立在东坡书院这里,一派智者的深沉和学者的儒雅,来接受游人的瞻仰。
《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是思想家而兼词人的苏轼,通过中秋夜对弟弟的怀念,来破译人生这个永恒的命题。这个命题永远吸引着人们去解析,却又是无法彻底解析的。因则这首词,也就对千秋万世的读者,永远都是一个无法排除的磁场。使人在磁力线的作用下产生无法抑制的审美冲动。诗人就是能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从生活中找到缺憾的人。苏轼就总是能从别人认为理所当然的地方,用自己特有的敏感,看到并不如此。
《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残红凋尽,燕子呢喃,“枝上柳绵吹又少”的春末夏初,正“天涯何处无芳草”。词中的抒情主人公,从一道围墙外面走过,看见“墙里秋千”,听见“墙里佳人笑”。终于,“笑渐不闻声渐悄”,转瞬之间,一切又复归沉寂,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只有之多情的行人还在聆听。他想找到一点什么呢?生活永远也不可能是美满的,人们欣赏落霞的艳丽时,总是正在兴头上,天就暗下来了。总是“多情却被无情恼”,于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美,一种令人神往的心跳,就这样像电光石火一样,一闪就消失了。就的那样一闪就消失了?不是的。“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天地间的一切,不是还那么充满了生机吗?服膺庄子的苏轼,总是会在暗淡的画面上,留下一点透气的亮点。“天涯何处无芳草”如今已经成了格言,成了民谚,我们都能信手拈来,随口道出。
再来看看词人是怎样悼念亡妻的吧–“夜来幽梦忽还乡”,他梦见妻子在“小轩窗,正梳妆”,于是两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一梦醒来由不得想到“十年生死两茫茫”,想到“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十年来风刀霜剑的煎逼,人在风尘中老了,“尘满面,鬓如霜”,经历了那么多层层叠叠的忧患,会不会“纵使相逢应不识”呢?不会!“不思量,自难忘”!这是一段永远也不会风化的爱,是不会变形的。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读这首词的最佳切入点,就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诗人梦见亡妻,想到“十年生死两茫茫”,因而伤心哭泣,这是很自然的。可是死去的妻子与丈夫相对,为什么也泪流满面呢?因为词人经历了那么多的忧患,无暇自己伤悼自己,就把一腔涩泪逢移植到亡妻的眼中,让亡妻来为自己哭泣。深人无浅语,苏轼总是能在词中,留下一面窗子,让读者看到更远的景致。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
略呈椭圆形的庐山,横看绵延不尽,侧看高高耸起。从不同的角度,会得出不同的印象,可是站在西林寺那里,却只见四围都是山,根本想象不出“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变化,这是为什么呢?“只缘生在此山中”。人被山吞噬了,失去了看山的角度,于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就成了生活真理。
不过永远能让人咂出新意,而又永远也说不尽的,还是那首咏雁的《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在“寂寞沙洲冷”的环境中,“缺月挂疏桐”的背景上,“漏断人初静”的时刻,一只孤鸿,“惊起却回头”,飞起又落下,落下又飞起,这只孤鸿为什么要“拣尽寒枝不肯栖”呢?是因为被孤独驱赶着,而惊疑而害怕吗?应当是的。会不会是这些寒枝不合它的意,因而不愿意停落在上面呢?应当也是的。原来这首词是词人在那场文字狱中死里逃生后,被贬到黄州时写的,很显然,那“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就是词人无处依托的投影。在人生的坐标系里,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他自己的位置。宋代词坛上最杰出的一代奇才,这个永远都竭力用苦笑来按压内心悲苦的哲人,终于就这样在“有恨无人省”的冷漠中,耗尽了一生。
如今,他依然坐在四川老家三苏祠这里构思诗词;站在第二故乡海南这里观照人生;又静静地卧在河南郏县这里净化他一生的悲苦。苏东坡这个名字,将永远都是中华民族的骄傲。
第八集 苏门学士
黄庭坚是苏轼的追随者,为苏门四学士之一,诗与苏轼齐名,号称苏黄,为江西诗派的开山祖,对宋诗有深远的影响。书法为苏黄米蔡四大家之一,笔势强劲,一波三折,不少人认为成就在苏轼之上。他的词风格多样,但主要还是接近苏轼,像这首《水调歌头》,句式就很像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春天,词人走进一处山谷,只见桃花鲜艳,黄鹂鸣叫,像走进了桃花源一样。心里一高兴,他于是想一直走到山溪深处,高歌一曲,吐出心中的豪迈气概。可转念一想,又怕花丛里的露水沾湿衣服,弄得不愉快。
这首词创作时间不详,但从这种谨小慎微的心情看,大概是贬官时的作品吧。下片: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
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
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像李白那样,“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人物哪里有呢?没有,于是因为没有能叫人开怀痛饮的酒伴儿,酒也喝得没味道,只好冷清清坐着,在明月的照耀下,“醉舞下山去”。乘兴而来的一次春游,就这样在孤寂中结束了。
这首词潇洒飘逸,展示出黄庭坚高超绝俗的气派和决不同流合污的人格魅力。“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这几句词,很容易使人想起他的诗:“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词和诗都显示出他对现实有意见,有话要说,但只点到为止,不正面说出来,而用展示的兀傲来暗示,让读者自己去想像。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办完公事,就登上快阁去游玩,只见“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一派秋高气爽的开阔。没有知音,琴只好不弹。看着美酒,眼为之一亮。于是想离开官场,乘船回老家,与白鸥在一起嬉戏。从诗中可以明显地感受到,抒情主人公的不同流俗,孤高自赏。
苏轼由于说话不留余地,从三十岁起基本上就一直在贬谪中过日子。黄庭坚虽然为人谨慎得多,但既然接近苏轼,也就免不了要卷入党派斗争,免不了要受到牵连。他贬过两次官,第一次是十一世纪末,贬到今天四川宜宾市,下面这首词就是在这里写的。
《鹧鸪天》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这首词笔锋老辣,意气倔拗,与他的诗很接近。这时,他被贬出京城已经五年,但看来棱角并没有磨掉。贬官就说明有罪,因为就应当悄悄地待着,至少也装出一副认罪的样子。然而他却公然喊着“人生莫放酒杯干”,而且“风前横笛斜吹雨”,意态是那么潇洒,“醉里簪花倒著冠”,心气是那么狂傲。结尾处干脆毫不掩饰的喊出来“付与时人冷眼看”。人们想翻着白眼来看笑话就看好了。言下之意,是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第二次贬官更远,贬到了今广西宜山,他在这里待了三年,最后就死在这里,这首词就是去世那一年在宜山写的。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
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
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这时他虚岁六十一,又贬在荒远的广西,偏生清空有赏梅的雅兴。从第一次贬到四川离开京城,到这时已经十年,“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话里饱含着多少悲怆与愤懑。说书法家都长寿,大书法家黄庭坚,却没有沾着什么好处,没有留下更多的书法作品,没有留下更多的诗词,没有留下更多挺拔的身影,他早早的凋落了。人世间总是会留下这样那样的遗憾。
黄庭坚最脍炙人口的是这首《清平乐》: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
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
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这首词故意提出几个傻问题,来表示惜春之情,展示出盎然的童趣,特别有韵味。春天忽然间就没了,到哪里去了呢?弄得人冷冷清清,不知该上哪儿去玩儿好。要是有人知道,春天到哪里去了,把它叫回来那该多好。可惜没地方打听,除非去问随春天一起到来的黄鹂。黄鹂不是欢快地唱了一整个春天的歌吗?它应当知道春天到哪里去了。蔷薇开在初夏。黄鹂既然去找蔷薇,就说明春天实在是追不回来了。这首词设想入奇,意境空灵,令人百读不厌。
苏门四学士中的另一个学士晁补之也写过一首追惜春天的词,也不妨一读。
东城南陌路岐斜,芳草遍藏遮。
黄鹂自是来晚,莫恨海棠花。
惊雪絮,落天涯,送春赊。
问春莫是,忆着东君自去还家。
从黄庭坚那首词里,飞出来的那只黄鹂,又飞到这里来了。可是海棠花已经凋谢,这只能怨你来迟了,有什么法子。如今柳絮满天飞,正送春走呢。春天怎么突然间就没了?春天是春神东君送来的,会不会是想起了春神,不顾一切,又跑回去找他去了呢?
同时代而略早的王观,也有一首意境相近的词: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东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王观送一个朋友到南方去,送别地大概是京城开封吧。春天是从南往北过来的,回去自然就是由北往南,那个朋友正好也往南走。词人于是就从这个角度切入。诗词里向来说,女子的眉毛像远山,称为眉山或眉峰。而称女子的眼波,为秋波或秋水。这里反过来,用眉比山,用眼波实际是暗指眼泪来比水,那个朋友要去“眉眼盈盈处”。也就是要去山重水复的南方去。前片是铺垫,后片才切入正题。刚送春天往南,又送这个朋友往南。因此希望朋友能赶上归去的春天,和春天在一起,也就是说祝愿朋友永远处在新春的温暖中,永远都感到舒适。送别的话一句都没有说,但比说一千句一万句更有意义,这就是诗词的魅力所在。
《卜算子》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东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还有个李之仪,也该在这里提一笔。他与苏轼有交往,也曾受到过连累,他有一首《卜算子》写得极有情味。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从词意看,显然是长江沿岸某处一对恋人因故分散了,男子去了下游某处,因此有地域上的这层关系。词人就非常巧妙的借长江起兴。“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用长江把这份相思之情连缀起来。可是“共饮长江水”却偏偏“日日思君不见君”。下片推进一层,点出这一腔相思之情,像长江水一样,永远滚滚滔滔,不会有枯竭的时候。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第九集 婉约魁首
秦观为苏门四学士之一,他的词情韵凄婉,是婉约派的代表词人。他性格柔弱内向,情感细腻缠绵。由于和苏轼交往,他这个不大热心政治的人,不由自主的卷入了党派斗争,被一再贬官,一直贬到广东的雷州,最后死在文本的藤州,只活了五十一岁。
他的词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在缠绵不尽的情感波澜中,永远都饱和着挥发不尽的哀愁。“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这两句词正好展示出他的词给人的总体印象。他千古传诵的名篇《满庭芳》是他三十一岁时在今天绍兴为告别一个歌伎而作的。那时他还没有遭受政治迫害,按说情绪应当是轻松的,可他却写得那么缠绵悱恻,像个饱经忧患的人。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读这首词,最可注意的,一是秦观对歌伎舞女不仅没有玩弄的心理,而且是作为正式的恋爱对象。二是他的思想感情女性气质很重,展示出浓厚的阴柔美,这是他的词令人击节叹赏的一个重要原因。
其实,不光是词,他的诗一样也具有阴柔美。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一夜春雷隐隐,震落细雨如丝,清早泛晴的亮色,遇在绿琉璃瓦上,反射出深一块浅一声的绿色,脉脉含情的芍药缀着雨点儿,象含着泪珠儿,蔷薇的嫩枝被雨泡了一夜,软软的,像刚睡醒一样娇柔无力。
很显然,秦观写这首诗的时候,是用写词一样的眼光来观照的。而所见的芍药和蔷薇都带着浓厚的女性气质,诗也就带出一种女人气。金朝大诗人元好问说,“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拈出退之出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这是说秦观“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这两句写得非常精巧的诗,让韩愈《山石》中的“山石荦确行径微,芭蕉叶大栀子肥”这种诗一比,就显得格局狭小,只能算女郎诗。当然,元好问这话也带有偏见,因为女郎诗不过是风格偏于阴柔罢了,在诗歌的百花园里,这一格也是不可少的。苏轼能把词写得像诗,秦观为什么就不能把诗写得像词呢?
《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首词上下片一样,都是前三句叙事,后两句就所叙的事,进行哲理的概括。“银汉迢迢暗度”,织女悄悄地渡过银河,叙七月七日织女渡过鹊桥会见牛郎的神话传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尽管每年都只有秋天能见上一面,但由于感情真挚,永不变心,就比人世间那种见异思迁的浅薄之情要强得多。“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柔情像天河的水一样滔滔不绝,会面的佳期却像梦一样短暂,怎舍得渡过鹊桥再回到对岸去。到这里,词人又出来总结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感情能历久不变,又哪在乎朝朝暮暮能不能见上。由于这一概括,既提到哲理的高度上,又贴近生活,是直接可以感受到的,就使这首词的内涵显得特别丰富。“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千百年来,两地相思的有情人,谁不是用这两句词来求得暂时的温慰,来填补内心的空缺呢?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连写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情绪也偏于低沉,可想而知,他贬官之后的词,该是怎样的伤感了。
《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月朦胧,雾朦胧,楼台消隐,渡口消失,那避世的桃花源,该到哪里去寻找呢?词人的内心只剩下彻底的失望。独自住在旅舍里,听杜鹃在斜阳里叫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这种镜况叫人怎么能忍受得了呢?朋友们每次寄信来慰问,都只是增加一重愁恨,郴江啊,你原是绕着郴州的山流着的,为什么能流出去流进湘江呢?为什么我被贬在这里,却就是走不出去呢?“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这个好象问的很傻的问题,愈益衬出词人内心的无限悲哀。
秦观是个被情折磨得不能自拔的词人,情对他来说,几乎是人生的第一要义。有时,他干脆把自己设想为女性,用女性的被抛弃,琮寄托自己被朝廷抛弃的哀怨。
《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词中的抒情主人公,一个被抛弃的女子,在春雨蒙蒙中上到小楼上,她感到孤独无依,以致暮春天气竟像深秋一样的凄凉。她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呆呆地对着屏风,看着那淡烟流水的画面出神,她这样也不知坐了多久,终于还是坐不住了,于是又起身把窗帘挂在小银钩上,望着窗外。窗外丝丝的小雨,就像她心头洒落的愁绪,残花幽幽的飘落,像梦一样地落地无声。她的心也随之进入了一种失重状态,百无聊赖向无限的孤独中沉落。
李后主说“人生愁恨何能免”,愁也许只次于呼吸一等,同样是生命的表现形式。然而对一般人来说,愁是跳跃出现的,而对秦观则是人生的全过程,可以说他是愁死的。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当年在京城开封府郊外欢宴的时候,像鹓鹭一样排成行赶着车在路上飞跑。那携手欢游之处,如今还有谁在呢?“日边清梦断”,再回到京城,靠近皇帝身边的可能已经像梦一样的消亡,再也唤不回来了。剩下的只是“镜里朱颜改”,一天一天迅速地消失青春的颜色,照一回镜子就老一回。“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又一个春天消逝了,经不住时间震撼的鲜花一瓣一瓣飘落,都飘进无限扩张的愁的海洋。
据记载,秦观的朋友曾说他“必不久于世”,原因是一个人到了愁如海的地步,是活不长的。这种记载即便于事未必有,也于理必有。因为泡在愁海里的灵魂,必然会被淹死。
秦观这个多愁善感的词人,生活是暗淡的,思绪是暗淡的,连灵感也是暗淡的。只有在梦里,他的目光才会闪现出一抹淡淡的春色,下面这首词就是他梦中写就的
《好事近》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在梦中,他的灵感闪现为五彩缤纷的烟火,他梦入山溪深处,春雨绵绵中到处是鲜花盛开,到处是黄鹂鸣叫,飞云幻作龙蛇,在碧空伸屈变化,于是他在古藤阴下喝酒,喝醉了就躺下睡觉,东西南北一概不管。“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这是一种全身心的放松,醒着的时候,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舒坦过。他活得太累了,他渴望从贬谪的现实中跳出来,能“行到小溪深处”去寻找“有黄鹂千百”一起鸣叫的妙境。既然活在梦中比醒着的时候轻松,死对他来说,大概也是一种解脱,一种全身心的放松吧。
终于,他早早的告别了生活,结束了他那段永远倾诉不尽的哀愁——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第十集 多面词人
贺铸原籍文士辈出的绍兴,生长在河南辉县百泉,是京剧《贺后骂殿》里,那个贺后的娘家晚辈人,又自称是晚年隐居镜湖的盛唐诗人贺知章的后裔。据说他相貌奇丑当时人称他贺鬼头。按他的社会地位和社交圈子,他本来应当在官场一帆风顺。可惜他生性高傲,任侠尚气,不管什么达官贵人,话不投机就敢叫人下不了台。于是他一生不得志,只做过几任小官。不过,他的词名在北宋后期倒是有口皆碑的。既然他以豪侠自命,又曾担任过武职,四十岁以后才改任文官,这就使他对生活的开掘,要比别人广一些。
他在《六州歌头》这首词中说,“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年轻时有一股侠客的义气,结交的都是通都大邑的杰出人物。与人肝胆相照,路遇不平,立时就能怒发冲冠。哪怕跟人站着说上一会儿话,只要说得投机,就能一诺千金,甚至以生命相许。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公认是最勇敢的人,自己也以狂放不羁自豪。一出来就车马一大群,在京城里并驾而行,在酒店里起哄狂饮,一瓮一瓮的酒一饮而干,就象长虹吸海一样。在另一首《小梅花》中,他慷慨悲歌“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手能缚虎,口若悬河,一个能文能武的英雄人物,坐的却是鸡窝一样的马车,驾车的马小得像狗。我辈岂是普通人,怎么就在黄尘中奔走找不着出路呢?
贺铸这一类词在北宋算是凤毛麟角,而对南宋一些词人,象辛弃疾和辛派词人则有示范作用。贺铸堪称北宋第一的,还不止这个——
《捣练子》
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
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
《捣练子》
边堠远,置邮稀,附与征衣衬铁衣。
连夜不妨频梦见,过年惟望得书归。
边境上有征人,内地就会有思妇。唐代的边塞诗人,就擅长写这种思妇题材。边塞诗是唐诗中最耀眼的一朵奇花。宋代由于对外总是妥协投降,根本没有创作边塞诗词的气魄。因而贺铸这几首写思妇的词与前面介绍的范仲淹的《渔家傲》一样,就显得特别珍贵。不过,这两首词与唐诗相比,毕竟缺乏震撼人心的力度。
上片说,妻子给驻守边疆的丈夫寄衣服,“寄到玉关应万里”,寄到玉门关就是千里万里,而况丈夫出了玉门关,还有千里万里。这实际就是说,能不能寄到根本没有把握。下片则说“连夜不妨频梦见”,就算天天晚上都能在梦里相见,那也是空的,今年又白等了一年,音信全无。“过年惟望得书归”但愿过了年能有信寄回来。词中展示的,只是一丝无可奈何的悲哀。而李白的《子夜吴歌》则说: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就连妻子思念出征的丈夫,也要感叹一声,“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也带几分英雄主义的气概。
贺铸不光词写得好,诗文也很有名,只可惜多已散佚。他有一首歌颂寇准人格高大的七律,诗题说有人拿一幅寇准的画像挂在驿舍里,诗人看了大为感动,于是写了这首诗。尽管贺铸感到寇准“凛凛英风万世孤”使他“忽瞻容貌涕洟俱”,末联很别致,“不烦摇扇苍蝇去,一片寒冰挂座隅”。有寇准的画像挂在驿舍里,就像放了一块冰,不用摇动扇子赶,苍蝇也不敢过来。以此来形容寇准一身正气,有震慑的威力,使苍蝇似的小人不敢不有所收敛。“不烦摇扇苍蝇去,一片寒冰挂座隅”,写寇准的“凛凛英风万世孤”,从侧面切入,写得可谓一笔到位,有很强的震撼力。
不过,贺铸词的主导风格,还是用浓丽精致的语言,来写用恋情的那一类。造语艳丽又显得很典雅,这才是他最有特色的地方,下面这一首是他的代表作——
《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所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首词上片写词人在门外看见一女子向他走来,但走到半路上又折了回去,于是他目送那女子一步步走远,终于看不见了。然后词人就想象,这女子可能住在哪里呢?“月台花榭,琐窗朱户”那住处一定非常幽深偏僻,大概只有春天才能找到吧。
这首词很像现代诗人戴望舒那首著名的《雨巷》,其中一节说——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的远了
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戴望舒诗中那个像梦一样凄婉迷茫的女郎,与贺铸词中这个“凌波不过横墉路”的女子,其实都是对人生理想的一种朦胧的渴望与追求。
《踏莎行》也是贺铸的名词——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这首词借迟开的荷花起兴,曲折委婉的表达出,词人失路的悲哀。荷花开在夏天,跟春天无缘,所以说“当年不肯嫁春风”。可是因为开得晚,开在秋天,结果刚一开就已是秋风乍起,就到了凋谢的时候,所以说“无端却被秋风误”。在杨柳依依的回塘,鸳鸯游泳的浦口,绿萍迅猛繁殖,把荷花裹在中间,赏花人就是坐船也划不进去。由于冷落,就连蜂蝶也不往这里飞,荷花于是而自开自落。别人不来,可骚人也就是词人还是来了,将谢未谢的荷花,于是凄然地望着词人,好象说“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这两句词所表达的,比千言万语的牢骚所希望表达的还要全面。在人生这个永远在选择又永远在舍弃的过程中,当我们后悔因选择失误而造成不愉快,甚至是终身遗憾时,我们很自然就会叹息一声“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下面这首悼亡词,也是贺词中的珍品——
《鹧鸪天》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词人在苏州有一处旧居,后来妻子死在这里,他也就离开了。一年后,大概是周年祭回来扫墓吧,“旧栖新垅两依依”,旧居和新坟都使他心情无比沉重。晚上他又睡在这所房子里,正遇上下雨,由不得想起曾经有一回,也这样雨声淅沥,妻子在一旁补衣的情景。他悲从中来,于是开始构思这首不朽的悼亡词,说“重过阊门万事非”,其实苏州一切如旧,唯一的变化,就是词人的妻子死了。因而下句说“同来何事不同归”,这椎心泣血的一声质问,是对往事的无法抛开,也是对眼前事实的无法接受,包含了无限的凄楚。“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这是饱含着血泪的回忆。使读者不由自主要随词人一同跌入灵魂失重的悲哀。中唐诗人元稹的悼亡诗《遣悲怀》说,“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是审美冲击波至今没有减弱的名句。我们还会想起苏轼的悼亡词来,词是说的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词中相顾无言的细节,是最为震撼人心的。贺铸这首词,其震撼人心之处,也就在“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的细节描述。
《鹧鸪天》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第十一集 集大成者
有一天风流皇帝宋徽宗到东京名妓李师师那里去玩儿,北宋大词人周邦彦正好也在,来不及跑开,就躲在床底下,宋徽宗拿出一个橙子,与李师师分吃。然后就说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悄悄话。李师师还委婉地留宋徽宗过夜。周邦彦都听见了,就概括为一首词。宋徽宗知道后勃然大怒,就要把他发配到外地去,他赶忙又写了一首《兰陵王》,诉说被押出首都的凄苦,才算化险为夷。
这个故事自然是当时人瞎编的,有那首词为证:
《少年行》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可想而知,这是周邦彦写自己在歌楼酒馆里的经历。这首艳情词狎昵温柔,但点到为止,不流于恶俗,这是他比柳永高明的地方。另一首《兰陵王》则写他客居京城开封时,送别友人的抑郁心情,也与宋徽宗毫无相干。这首送别词曾风靡一时,被称为渭城三叠,是离别的筵席上必唱的,一直传唱到南宋初年,流行了几十年。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清明前后,在蒙蒙的烟气中,柳条依依地摆弄着嫩碧。从汉代起就有折柳送行的风俗,所以,这首词就借杨柳起兴。“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由“烟里丝丝弄碧”的眼前实景,转入年年来这里送别的往事,有意将情绪展开的逻辑线断开,这就叫顿挫。下面“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又折回到眼前,经常来这隋堤上送别友人,而自己也是“京华倦客”。每次来送人自己也“登临望故国”,为有家归不得而痛苦,因而接着说“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第二段写被送者终于去远了,第三段又折回到送别的地点。“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在无边的春色里,太阳慢慢地落下山去,码头上冷冷清清,只剩下词人站在那里,满心凄恻,最后,词人再一次宕开,由眼前的冷清转入回忆,“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不说眼前的分手,而说原先的相聚,用痛苦的回忆,来凸现心情的灰暗和沉重。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首词,总是蜻蜓点水似的点到为止,避免一泄无余,力求给欣赏者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
总之,周邦彦的词虽然离不开男女恋情离愁别恨和个人哀怨,在内容方面没有什么新东西。但结构严谨,沉郁顿挫,情韵悠长,耐人寻味。在语言上他追求雅正,即便用口语,也能做到俗中见雅。加上他对音乐有很深的造诣,又曾做过掌管乐府的官员,因而,对词的进一步规范化和精密化,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到南宋末年,他就成了许多词人学习的榜样,影响达及于清代,被尊为词坛集大成者。有人甚至把他在宋词中的地位,比作唐诗中的杜甫。虽说只是从艺术成就上着眼,实际上无法相比,但也足见他的影响之大了。
把前人的诗句不露痕迹地融化在自己的词里,这是周邦彦最叫人佩服的拿手好戏。比如像他的《西河.金陵怀古》。
第一段写南京形势的壮丽,化用了谢眺的“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和刘禹锡的“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第二段写南京的历史陈迹,化用了“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和刘禹锡上面那首诗的第三四句“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第三段写六代兴亡的凄凉,化用刘禹锡的“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这首词沉雄悲惋,层次分明,是凭吊金陵的名作。
《西河.金陵怀古》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周邦彦这首词虽然是成功之作,但与王安石那首一比,就显得单薄多了,“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这显然周邦彦只是看到了许多足以使人感慨生哀的历史现象,有的还是借前人的眼睛看到的。而王安石则观今吊古,忧愤无端,透过现象还看到了应当吸取的历史教训。
据记载,周邦彦的诗,在当时也颇有名气。不过,他诗中展示的由文人遗传基因带来的那种雄心壮志,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的那种悲愤情绪,比他在词中展示的要直白得多,也强烈得多。比如,像他在《凤凰台》这首诗里,就心情颇为沉重的感叹说:“危台飘尽碧梧花,胜地凄凉属梵家。凤入紫云招不得,木鱼堂殿下饥鸦。”李白曾经歌唱过的凤凰台已经破败,一片凄凉改成了寺院,“飘尽碧梧花”说明梧桐都死了,没有了栖息的地方,凤凰于是随云飞走,再也招不回来了。如今寺院里的木鱼声,招来的只是饥饿的乌鸦,等着吃僧人吃剩的饭菜。这显然是说,像百鸟之王的凤凰那样的高尚之士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些饥饿的乌鸦,即为糊口而奔走不暇的庸人。话说得虽然拐了几个弯儿,但把自己比作凤凰,而把他所鄙视的庸碌之辈比作乌鸦,借此以发泄自己想有所作为而不遇时的不平之感,从诗的矿脉中还是能勘探出来的。如果不是因为他在政坛上不显眼,没有人像整苏轼那样从他的诗中提炼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这首诗说不定也就能给他惹来一场灾祸呢。
他的词也一样有漂泊的凄苦,失落的悲哀。但这一切都淡化成一声自怨自艾的叹息,只是觉得心里有一丝苦涩,却根本没想过,对不愿接受的现实要用目光顶回去。这种思想底色,与诗中所表现的简直判若两人。像他的一首《满庭芳》,是他在四十岁前在江苏溧水写的,就能充分的说明这一点。词的上片说节序催人,已近夏至,溧水这里地势低洼,又靠山区夏日宁静,乌鸦欢叫,但空气潮湿使人不舒服。最后说“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想学白居易贬谪九江时,在“黄芦苦竹绕宅生”的环境中泛舟去排遣心头的郁闷,这是表示要挣扎一下,不想逆来顺受。但下片接着却说“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樽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词人沉沦下僚,憔悴不堪,像燕子一样飘流,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且莫思身外”想放下一切,尽管歌筵上节奏强烈的乐声,也还是无法使他安静下来。他也只求“长近樽前”,喝醉了算了,“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喝醉了就躺下睡觉,既不想跟柳永那样玩世不恭,也不敢像苏轼那样说话犯忌讳。既能把住自己,有一种不同流俗的清高,又不像写诗那样说话带辣味儿,惹人不高兴。“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樽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这种浓郁顿挫的词,到明清两代那些被文字狱吓破了胆的文人,怎么能不摇头晃脑,读得涕泪横流呢。
第十二集 战乱年代
联络金人去灭辽,宋徽宗赵佶自然是最后拍板的人,可惜随之而来的靖康之变,使他成了金人的俘虏,九年后死在现在的黑龙江。他是书法家,楷书自称瘦金书,笔势劲逸。画擅长花鸟,相传用生漆点鸟眼睛,特别传神。他存词虽然不多,但《燕山亭》写他当俘虏的愁苦,还是很感人的。
从开封被俘北去的路上,在住宿的一个院子里,他见到了杏花。“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花瓣像用丝绸剪成的,一瓣一瓣叠起来,匀匀地抹着一层淡淡的胭脂。颜色的鲜艳,就连仙女也会自愧不如。这自然是影指他当皇帝时过的那种豪华无比的生活。然而杏花是容易凋零的,更何况还有无情的风雨来摧残,这使他联想到自己悲惨的遭遇。由此他又联想到开封的皇宫,然而“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谁知故宫在南面的什么地方呢?如今只有在梦里,偶然能回去一趟。
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
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对宋徽宗来说,落这个下场只能算他活该。然而,在这战乱年代里,另一个结局很惨的人,却千古以来,一直都令人肃然起敬。他就是抗金名将岳飞。宋王朝的基本国策,就是要坚决防止武将独掌兵权。岳飞就犯了这个忌讳,他老喊着要迎回被俘的徽宗和钦宗,更是宋高宗赵构害怕出现的,因为钦宗赵桓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一旦回来,高宗赵构就必须让出皇帝的宝座。岳飞不懂得这层利害关系,因而他就不得不死于莫须有的罪名。他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大概谁都会唱,谁都熟悉吧。我们再欣赏另一首《满江红》: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岳飞另有一首《小重山》,虽没有《满江红》的壮怀激烈,但情绪深沉含蓄,更耐人寻味。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蟋蟀不停地叫,把抒情主人公从恢复中原的千里梦中叫醒了,于是他起来,映着朦胧的月色,独自在院子里徘徊。为了建功立业费尽心力,头发都开始白了,还能回老家过清静日子。可建功立业又谈何容易,到处都有人阻挠,这满腔悲愤只好通过琴声来发泄。然而就弹断琴弦又在谁来听?又在谁能理解呢?
这一代名将,终于在无人理解的冷漠中被宋高宗赵构杀害了。跪在岳飞坟前的秦桧夫妇,万俟卨和张俊,虽然都是靠喝人血来保持肤色红润的奸佞之徒,但都只有台前人物,修史的人为皇帝开脱,把坏事都推给臣下,于是他们就跪在这里,替头号凶手赵构来挨骂。
岳飞冤死了还有人纪念他,而在这战乱年代,多少被踩进苦泥坑的小人物,灵魂转筋目光流血,像经霜的蚂蚱一样大片大片死去,又有谁为他们指去死亡前凝结在瞳孔中的恐怖呢?
《减字木兰花》
朝云横度,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
飞鸿过也,百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
一个叫蒋兴祖的人,是个县令,金兵南侵时战死,他的女儿被金兵俘虏北去,在驿站里留下了这首词。没有人知道这少女最后去了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泪尽而死的。只有这首词留下了一声永不消失的叹息。
当时较有成就的词人,应当在这里提到的是朱敦儒。他原是个超然物外的隐士,鄙弃功名。
《鹧鸪天》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露支风敕,累奏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词人自称是天上专管山水的官员,经常向天帝上奏章,得到指示后再向下传达命令,指出风云月露该如何分配。有这样高雅的职务,当然看不上人世间的诸侯王。然而在洛阳开怀痛饮,他连“玉楼金阙”的天宫也懒得回去了,真是懒到了极点,也狂到了极点。
然而正当他在酣梦中这样飘飘然唱着“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时,靖康之变发生了,金人的铁骑从天而降,战火一直延烧到江南。他在逃难的人流中颠簸,觉得就像一只失群的孤雁,不知道明天将迎来怎样的苦难,将遇到怎样的冷漠。
《卜算子》
旅雁向南飞,风雨群初失,饥渴辛勤两翅垂,独下寒汀立。
鸥鹭苦难亲,矰缴忧相逼,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
这只孤雁又饥又渴,再也飞不动了,只好落到荒凉的水边上,耷拉着翅膀。鸥鹭不是同类,无法相处,而猎人又随时都可能来索命。人世间虽然大,竟没有安身之地。“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人人都在战火中呻吟,谁又能顾得上对别人表示同情呢?
南宋小朝廷在杭州站稳脚跟以后,“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统治者忘却了伤痛,又过起醉生梦死的生活来了,词人无可奈何,只能深深的感到悲哀。
《风流子》(下片)
有客愁如海,江山异,举目暗觉伤神。空想故园池阁,卷地烟尘。
但且恁、痛饮狂歌,欲把恨怀开解,转更消魂,只是皱眉弹指,冷过黄昏。
最后还应当提一提陈与义,这个南宋初期最杰出的诗人,他的诗受过黄庭坚的影响,历经靖康之变后,他对杜甫有了更深的了解,诗歌风格也一变而为慷慨悲凉。像这首《牡丹》
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
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
陈与义的故乡洛阳以牡丹著名,可是,“一自胡尘入汉关”即发生靖康之变后,他就一直在外漂流,憔悴不堪。已经是第十个春天了,他还是只能在浙江桐乡,青墩溪这里,看他乡的牡丹。诗只说到这里为止,漂泊的悲愤,思乡的痛苦,都推给了读者去想象。
《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这两句新奇清丽,极力写年轻时痛饮狂歌的豪兴,下片接上“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像瀑布冲下悬崖,由二十多年前的承平,突然跌落到饱经兵乱的眼前现实,于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就看似豪迈,唤起的却是无比的沉痛。
第十三集 千秋才女
古代寥寥可数的女诗人,能毫无愧色与第一流的男性诗人比肩而立的,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千秋才女李清照。李清照出身书香门弟,父亲李格非是颇有名气的学者和散文家,丈夫赵明诚是著名的金石学家,所著《金石录》有重要的学术价值。李清照从小就才华出众,诗和散文都很出色,还擅长书画,词更是宋词中独树一帜的名家,是婉约派的代表词人。她善于把口语锤炼得浅切平易、活泼动人,富于表现力,用于塑造鲜明的艺术形像。像她十八岁结婚前写的这首词,语言就已经锤炼得很见功力了。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抒情主人公是个大家闺秀,天真活泼无忧无虑。她内心朦胧地在寻求爱情,羞涩却又落落大方,放得开却又带几分矜持。宋代是封建意识形态逐渐强化的时代,但那种约束力对少年李清照似乎根本不存在。打秋千能打到“薄汗轻衣透”说明很有些放肆。见有人来,羞得顾不上穿鞋就跑,头发也乱了,金钗也滑落了,跑到门口,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又回头偷看一眼,还顺手抓过来一枝青梅闻一闻。这种举动,是完全不符合封建规范的,但这一串动作,却把少女健康开朗、娇憨羞涩的神态,刻画得惟妙惟肖。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是李清照脍炙人口的名篇,到重阳节时已过秋分,已经昼短夜长,“薄雾浓云愁永昼”自然就不是真的白昼漫长,而只是丈夫不在,空房独守,因而无以消遣的内心感受。白昼难挨,夜里更是冷清,但词人不明说,只用“半夜凉初透”这种愈变愈凉的气候来暗示,这就比说冷清更饶有余味。“东篱把酒黄昏后”的重阳节那天,菊花开得正艳,多少天过去了,应当开始萎谢了吧?因此“帘卷西风”的瞬间,看到窗外的菊花蔫萎,词人顿时敏感地想到了“人比黄花瘦”,这一声轻柔的叹息,浓缩了无限的凄苦。是千言万语的陈说,都无法代替的。全词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哀愁,一种无处安顿的失落感,这固然与向丈夫,诉说相思之苦有关,但更主要的是,一个生性敏感的女词人,面对步步紧逼要剥夺女性一切参与权的社会,总会感到有一种无法抵御的压力,因而不由自主会有一种无处立足的飘浮感。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关于这首词,还有个非常有趣的故事,据说赵明诚读到这首词后,既欣赏又不服气,他一气写了五十多首,把这一首也夹在里边,请朋友评定高低,那个朋友认为五十多首词中,只有三句是神来之笔,那就是“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与此类似的词还有:
《如梦今》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春天缓缓的过去,红花正在失去鲜艳,绿叶正在增长浓密,词人只用“绿肥红瘦”四个字就把惜花,惜春和叹息青春易逝的惆怅都凸现出来了。
公元1126年靖康之变发生,这时李清照四十三岁,这一翻天覆地的变故,彻底惊破了她温馨的小夫妻梦,她带着十五车书,随难民潮逃到江南,三年后丈夫去世了。在古代,一个女人中年丧夫就等于失群的孤雁,时时处处都受着灾难的窥伺。她孑然一身,流寓在杭州,绍兴和金华一带,在她的词中,早年那种清脆可口的闲愁再也找不回来了,剩下的只是凄厉和苦涩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没有带来任何能使人缓一口气的轻松,“风住尘香花已尽”,春天就匆匆地消失了,这样的愁,有流落异乡的凄苦,在丧失亲人的惨痛,有国破家亡的悲哀,有理想破灭的沉重。总之这是浓缩在个人心中的时代的重压。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侯,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抒情主人公百无聊赖,寻寻觅觅,怎么也找不到个安顿处,于是黄昏时独自坐在窗前,听着雨打梧桐,守着怎么也黑不下来的天色,看着窗外凋落一地的菊花,一个层次分明的境界就这样被塑造出来了。词人这种捕捉艺术形象的手段,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首词完全用的口语,但锤炼得非常雅静,感觉不到生硬滑俗的毛病。“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种句子念在嘴里听在耳里,是那么铿锵有致,如果没人提醒,我们也许根本不会意识到这是口语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十四个叠字用的那么新颖又那么自然,更是令人赞不绝口的。
李清照有一篇词论,强调“词别是一家”,即词有特殊的表现方式,与诗不一样,她肯定柳永“变旧新作新声”的功绩,但批评柳词“词语尘下”,意思是用语俗气,市民气息太重。王安石虽然是大学者,文章写得好,但词却没法读,读起来叫人失笑。特别是她认为苏轼的词,只是“句读不葺之诗”,而且“往往不协音律”。这其实就是反对苏轼以诗为词,打破诗词的界限,指责苏词只是句子长短不齐的诗。这种论点显然是偏于保守的,当然词是随着音乐的变化而发展起来的,一向偏于柔美,对一个女词人来说遵守这样的传统而不喜欢变革,也是可以理解的。正因为这样,她的词只写个人的“凄凄惨惨戚戚”,而诗则写与政治有关的题材。
《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说项羽宁肯自杀,也不肯逃到江东去,做鬼也做个英雄鬼,很显然是指责宋高宗赵构只顾逃走,丢下北方大片国土不顾,躲在杭州,做偏安一隅的小皇帝。这首诗写得真是剑拔弩张,与她的“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相比,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的作品。
靖康之变后,她被人诬陷私通金国,这种谣言就算不攻自破,也足以使她痛苦很长一段时间,这是可想而知的。到晚年,她又被一个再嫁还引起纠纷的私生活问题纠缠着。在词坛上她是个巨人,但在生活中她只是个弱女子。她的《渔家傲》应当就是写晚年这种悲苦心情的,从“仿佛梦魂归帝所”看,词人显然是进入了一种像做梦一样的冥想境界。她坐在一条小船上,与无数的小船一同在天河里漂上漂下,天帝问她要到哪里去,“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于是她回答说,在诗词创作上,尽管我有惊人的成就,可太阳落山了而道路还长,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呢。在无可奈何中,她向天帝祷告,希望一吹九万里的风使劲吹,把她这蓬草一样的小船,吹得高高飘扬,飞到海上的三座神山上去。这意思是说,这冷气逼人的世界,我无法再禁受了。
《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古代词坛上最杰出的女词人李清照,终于就这样在孤寂中沉落了,这实在是那个时代的遗憾。
第十四集 辛词前奏
苏轼以诗为词,成绩卓著,为豪放派的出场做好了准备,但没几个人跟他走。他死后二十多年,靖康之变发生了,人们从太平酣梦中被惊醒,对民族的安危不得不用忧愤悲苦的心情来做出反应,于是,豪放派作为一个派,正式进入词坛。这一时期最杰出的豪放派词人是张元干和张孝祥。
张元干传诵千古的名词是《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
不在已陷于金人之手的中原地区而写中原地区,就隔了一层。于是词人托之于梦境,在梦中来直接观照中原种种令人痛心疾首的景象。“梦绕神州路”,劈头一句就把读者推到严峻的现实面前,秋风中到处是金兵的营垒,号角声声震耳,令人心惊肉跳。而宋王朝的故宫开封,则长满了荒草。两相对照,更令人伤心惨目。词人由不得要呼天抢地的问一声为什么昆仑山的铜柱会折断,弄得天塌地陷,到处是滚滚黄波,以至于千村万落都被金兵盘踞着呢?
然而,老天也就是朝廷高高在上,从来都无法追问。“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前面问“底事崑崙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到这里用“天高难问”一句兜住,接的非常有力。词人这时已七十六岁,所以说,人老了容易产生悲感,悲而难诉,这两层意思,一层是原先胡铨是唯一可交谈的人,现在也被发配走了。另一层是国事危急,正该人人振奋,而关心时局的胡铨反而遭到贬谪。直写到这里,词人才力挽狂澜,一笔落到送别。
下片开头用写景来宕开,主明送别时的气氛是冷冷清清的。“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在冷冷清清的气氛中分手后,“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胡铨要去的广东,远得究竟在哪里都无法猜想,连大雁都飞不到的地方,又如何托大雁来传书呢?词人终于只好说,还是坦然分手吧,让我们喝酒,听我唱这首《金缕曲》。“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这是悲愤的长啸,是凄酸的叹息,也是无可奈何的冷笑。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张元干写词送行的这个胡铨,是南宋一代名臣,他是坚决的主战派,因奏请皇帝将秦桧等几个主和派首要分子斩首示众,被贬到福州,再贬到广东,即使如此,他也没有一丝悔改的意思,他写了一首《好事近》,来抒发愤懑。
富贵本无心,何事故乡轻别,空使猿惊鹤怨,误薜萝秋月。
囊锥刚要出头来,不道甚时节,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
比张元干晚生几十年的张孝祥是状元。状元一般都没多大的出息,但张孝祥是个例外。他才华横溢,可惜只活了三十八岁,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挥。他是第一个明确地表示要向苏轼学习的词人,而他去世时,宋代最杰出的词人辛弃疾已经三十岁,早已开始创作。因此他上承苏轼的清旷超逸,下开辛弃疾的雄遒豪壮,是个承前启后的人物。他的性格与气质与苏轼相近,词风也有相似之处,像这首《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玉鉴琼田三万顷”再用“扁舟一叶”做映衬,境界一下就展向无垠。通明的月光映在湖底,灿烂的星河投下影子,从天上到湖面到湖底,都是清澈透明的。人在船上,船以湖上,湖在天地之间。词人于是觉得与天地融成了一体,所以说:“悠然心会”,上片这么超逸,飘飘欲仙,到下片却突然宕入现实: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
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原来他在五岭以南做了一年官,现在正罢官北归,由此可知,“妙处难与君说”的妙处,并不是无所系念的超然物外,而是用旷达压住的一种凄苦,一种不服气。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
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十二世纪六十年代初,宋孝宗即位,想振作一下,于是匆匆北伐,但宋军一触即溃,根本不是金朝的对手,宋王朝认准了对外再怎么妥协,也不过赔钱赔东西,王朝反正改不了姓。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又怎能不一打就败呢?败了于是就又赶忙撤掉边防,重开和议,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隆兴和议”,金宋两国由原来的君臣关系,改为叔侄关系。南宋的这种怯懦,使张孝祥义愤填膺,写下了他的名篇《六州歌头》。据记载,这首词是在张浚举行的一次宴会上写的。张浚是主持那次北伐的主战派大将。北伐失败后,主和派抬头,当然饶不了他,要把他挤下台。在这种情况下,他内心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偏生宴会上,张孝祥又写了这首词,致使他听了演唱后大为感动,没等散席就退下后堂再不出来。那次宴会也就此不欢而散。这首词说,词人遥望淮北,又一片冷冷清清,只在金兵在耀武扬威,下片说宝剑积满尘土,弓箭被虫蛀坏,年光过尽,壮心空存,却什么成就也做不出来。词人不可遏抑的激情,如烈火,如怒浪,悲壮激昂,喷腾而出。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羽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据记载,张孝祥向来年少气锐,加上还没等棱角磨平就去世了,因而终其一生都那么壮怀激烈。1168年三十七岁,也就是去世的前一年,他在荆州即今天的江陵做官时,曾和一个朋友登上城楼,去眺望沦陷的北方,这件事本身就显得异常悲壮。
第十五集 爱国词人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五洲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是南宋爱国诗人陆游临终前写下的诗,强烈地要求收复失地,驱逐金人洗雪国耻,是陆游一生歌唱的理想,是他永不衰谢的灵感。写诗这样,写词也这样。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望关河雁门西青海际。
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这首词上片记梦,下雪的早晨到处是胡笳声,说明到处是金人,战事紧急,然后是“铁骑无声望似水”,一支纪律严明的骑兵,开赴前线。这梦游处虽然说不表是什么地方,但总不外乎词人萦回脑际的雁门、青海湖一带。这一带远在宋金以淮河边界的边界线以北,说明词人经常想的是彻底驱逐金兵,收复整个中原地区。而可悲之处正在于,收复失地只能在梦里进行。
下片写梦醒后的凄苦,一觉醒来,室内只一盏冷清清的油灯,窗外是一钩冷清清的月亮,想着要封侯万里,可毕竟已开始秃鬓,已不是最佳年龄了。这是陆游五十岁左右,在四川任职时写的词,而梦中所见,则是他四十八岁时在梁州,今汉中从军的经历。这段经历是他终生都铭刻在心的,直到晚年仍念念不忘。还在词中回忆说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这时词人被弹劾罢官住在故乡,今浙江绍兴。与上面那首词叹息“鬓虽残,心未死”相比,按说该是另一种心情了,然而这首词苍凉悲壮,虽说晚景凄凉,但壮志未酬的感愤依然是那么强烈。起句“当年万里觅封候,匹马戍梁州”,极力突出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结尾却用“心在天山,身老沧洲”的反差出凸现年光虚度的痛心疾首。
把这两首创作时间相隔二三十年的词摆在一起来读就会发现,在那风雨飘摇的时代,作为一个有血性的诗人,陆游不能没有这种杀敌报国的愿望,但实际上他既没有这种能力,也没有这种经历。仅仅是凭着一股血气,因而说多了就不免重复。诗人六十八岁那年,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风打门窗,雨敲房顶,如同千军万马逼压过来,他躲在床上,显然是想起了岑参的诗,“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于是,由轮台想到了驻守边疆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在这风雨声中,他相信自己肯定会梦见铁马冰河的战斗场面,其实这正是上面介绍的那两首词中他所梦见的“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还有“当年万里觅封候,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反过来看,他在词里吟唱的“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还有“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也正是他在诗中悲叹的。
大散关头北望秦,自期谈笑扫胡尘。
收身死向农桑社,何止明明两世人。
除了写诗什么也不会的诗人,都会觉得自己有搬着石头打天的本事,总认为自己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因而也必定认为受到了时代不公正的待遇。悲愤出诗人,悲愤就这样把李白、杜甫和陆游逼成了杰出的诗人。陆游毕竟是个大诗人,因而尽管一再写“万里觅封侯”,但换个角度,也还是能写出新意来。
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半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
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苹洲烟雨。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
写这首词的时候,陆游显然想起了他那们同乡盛唐诗人贺知章。贺知章告老还乡时,唐玄宗曾赐予镜湖一角给他捕鱼用。陆游当时有小李白之称,自然不会把贺知章这样的诗人看在眼里。然而且不说没有告老还乡的殊荣,他甚至还是被罢官的。更可气的是“匹马戍梁州”时那些酒徒,由于会看风使舵,跟着主和派转,后来“一半取封侯”都当上大官了,而他由于主战,不合时宜,就只好“独去作江边渔父”。既然做了渔父,那就只要是一条八尺长的小渔船,往镜湖里一划就行了。“镜湖元自属闲人”,谁闲得没事谁就来,哪里用得着皇帝下命令赏赐给人呢?可见这“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说得虽然含蓄,实际上底下折叠着无法抚平的愤懑和无法排遣的悲哀。
另一首《鹊桥仙》,尤其含蓄有味:
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
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又拣深枝飞去。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
暮春时节,凄风苦雨,夜深人静,皎洁的月亮浮出蓝天,万籁俱寂中,忽然传来杜鹃凄厉的鸣叫,固执地告诫人“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漂泊的游子,从思乡的残梦中被惊醒,对着蓬窗暗淡的孤灯,仰望异地冷冷清清的月色,顿时觉得心灵远处依托,在夜空中浮动,找不出稳住重心的立足点。蹉跎岁月,一事无成,而祖国大好河山依然分裂,此情此恨叫人如何禁受?词人于是由不得潸然泪下。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远离人来人往的驿站,又是在不通行的断桥边上,开在这里的梅花,自然很少有人来欣赏,然而爱好幽独的词人却发现了这树梅花,在一个刮风下雨的黄昏,词人赏梅来了。梅花开在早春,并不想在百花盛开时来争奇斗艳。但百花终于开了的时候,都看不惯梅花开得那么早,梅花于是在妒忌的目光中凋落了,被踏成了泥浆,但一直到化为尘土,香气也没有消散。可想而知,这梅花就是词人自己。词人是坚定不移的主战派,为此受尽了排挤和打击,然而他即便“零落成泥碾作尘”也决不肯改变初衷。
读陆游的词,自然不能忘了读《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首词是陆游为唐琬写的,陆游原娶唐琬,夫妻感情甚好。但陆游的母亲不喜欢这个儿媳,终于被迫离婚。若干年后,陆游偶然在沈园与已经再婚的唐琬相遇,沉思前事,万分沉痛,就在墙上题了这首词,据说后来唐琬看见了,还和了一首,不久就抑郁成疾而死。这个故事总体来说是真实的,有陆游的诗可以为证。据记载,与唐琬在绍兴的沈园相遇是1155年,当时陆游三十一岁,四十多年后,他到沈园去春游时,又想起了这件事,于是在一首诗里说: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诗人在另一首诗中曾说,当时沈园已换了三个主人,与遇见唐琬的四十多年前相比,自然早已变了样子,所以说“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这惊鸿自然是指已经离异的唐琬,按这个故事来读这首词,像“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这样的句子就不大好解释,因为既已离婚,双方都已另娶另嫁,又不可能再有什么山盟,更不可能私下还想有书信来往。因此,据考证,这与陆游的婚姻悲剧并无关系。不过这首感人至深的词,既已载入传说,写在沈园这里的墙上,我们又何必大煞风景,硬要来驳正这个美丽的传说呢?还是让这首词,静静地隐居在这里,永远向游人诉说这个无法弥补的悲剧吧!
第十六集 一代豪杰(上)
公元1161年,金朝的篡位皇帝完颜亮率大军南侵,想一举消灭南宋,二十二岁的辛弃疾在山东济南拉起一支两千人的队伍,与耿京领导的另一支声势浩大的义军并肩作战。第二年,他从南宋回来复命时,叛徒张安国已杀耿京投降金朝。辛弃疾当机立断,带领五十名忠义军人,直冲张安国巢穴。当时,张安国正在与金将饮酒,辛弃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拿下,一阵风跑了。等金人发觉,带兵来追,早已无影无踪。一代豪杰辛弃疾就以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闯入了南宋的政坛和词坛。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
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当年完颜亮进据扬州,在采石矶被宋军击败,又在内讧中被杀,这次南侵就这样结束了。
十七年后,辛弃疾再过扬州,回忆当年“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在战火中穿行的经历,依旧是那么豪情满怀,甚至直到晚年,他已经退出官场,也还会想起这激战的场面来。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他带领一支队伍,渡江南来,曾与金兵遭遇,双方用箭对射,激烈交战,他杀回南宋,想有一番作为,先后进献过《美芹十论》和《九议》,分析宋金形势,讲明抗金措施。尽管朝廷也知道他不是等闲之辈,分析得有理。但宋王朝的国策就是对外不抵抗。他满怀壮志而来,却像堕入了炼狱,开始了无尽期的煎熬。追想往事,感叹今天,“春风不染白髭须”,银白的须发已经不是春风所能染黑的了,他已经无可挽回地老了。“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学着怎样种树,以此来按压这一腔悲愤。
他不像陆游光凭着一腔热情呐喊,而是有能力冲锋陷阵,有能力运筹帷幄,后世也可以相信他有能力出将入相,有能力收回失地。但他却什么也做不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广大的淮河以北地区失陷于金人之手,只能痛苦地去眺望,隐在无数青山之外的中原。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深山闻鹧鸪。
靖康之变时,金兵曾深入到江西一带抢劫杀戮,辛弃疾登上赣州郁孤台时,想起了这段历史,所以说郁孤台下这清清的赣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他顺着北流的江水望去,望见的只是重重叠叠的山。故都开封,不就在重重叠叠的山那面吗?“可怜无数山”遗憾的是被无数的山遮住了望不见。这实在是说,无数青山的背后,那遥远的开封,已从朝廷的记忆中消失了,朝廷已经忘了淮河以北那大片沦陷的国土。青山挡不住赣江的水,却能挡住他收复失地的梦想。把他困在郁孤台这里。“深山闻鹧鸪”等于说鹧鸪在提醒人恢复中原的愿望是无法实现的。
运用比兴手法,把这首容量有限的小令,写得如此郁勃深沉,千百年来的读者一直叹为奇迹。这是因为词人把满腔的悲郁和怨愤,浓缩在词的底层,从而使这首词底蕴深厚,读起来余味无穷。他是那么执著,望着长江以北,那像簪子像发髻的山峦也立即会想到那是有待收复的失地。然而他再怎么擦拭宝剑,等待机会上阵杀敌,又谁能理解他。
楚天千里青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无人会 登临意”这是惨痛的怒吼,是沁血的哭泣。然而没人理解他,甚至也没人理会他。他不得不背着时代的十字架苦苦的挣扎。甚至写词为曾担任吏部尚书的朋友祝寿,他也跳出极尽阿谀能事的俗套,而与洗雪国耻的主题联系起来。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尘,平章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词中用影射的手法,来指责南宋。东晋王朝渡过长江,偏安江南一角。有几个算得是治理国家的能人呢?中原地区的老百姓盼望朝廷打回去收复北方,朝廷大臣却只会发发感慨,南北分裂的局面根本没人管。国家落到这步田地,那些高谈哲学的清谈家,实际上当然是指南宋那些主和派又何曾反省一下。“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知道吗,收复北方,驱逐金人,这盖世功名就等着您这样德高望重的人士来完成呢。词人希望等对方把统一祖国的大业完成以后,再来给他祝寿。这是勉励对方,其实更是自勉,甚至是舍我其谁的自负。可惜在那些处世圆滑,遇事后退的官僚看来,他出色的才能只是妒忌的对象,他爱国的主张只是打击的靶子。只有把他拱倒,他们那醉生梦死的小日子才能过得安稳。终于,四十二岁时,他受到了弹劾,被赶出官场,于是住在他早已留好退路的江西上饶。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
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
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
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一代名将李广,尽管有射虎的本领,可是边疆上正要人用的时候,他却在一旁闲着。辛弃疾终于懂得了人世间的道路看似平坦,其实比江海的风波还要险恶,“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如今,他才从生活剜割灵魂时那样无法言说的惨痛中体味到什么是无法言说的愁恨。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却道天凉好个秋”,乍看像是随便应付的闲话,其实底下瓷瓷实实叠压着词人被强行挤出轨道的悲愤。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首词结构就非常奇特,本来应当上片五句为一个单元,下片五句为一个单元,但词人却使前九句为一个单元,极力渲染“沙场秋点兵”的气势昂昂,威风凛凛,要一举歼灭金兵收复失地的英雄气概。最后一句为一个单元,从意气风发的幻想中突然一跌,落到现实中,“可怜白发生”。干什么都老了,干什么都晚了,从而前面那样大喊大叫,也就成了毫无结果的咋呼,像雷声落进沙漠,唤不起任何反响,这才是最最无可慰藉的悲哀。
人世间的一切原本就这样令人无奈,他也不得不用万般无奈的态度来看待这一切。
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最要然然可可,万事称好。
滑稽坐上,更对鸱夷笑,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个和合道理,近日方晓。
学人言语,未会十分巧,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
他声言要像善于学人言语的秦吉了一样,用圆滑来对付圆滑,用下贱来对付下贱。但这只是反话,他不可能做到。因为他是英雄,他的血是英雄的血,他的泪是英雄的泪。他那一腔裂变的愤怒,再怎么被生活的利刃无所顾惜的凌迟,也仍然是一朵一朵的火花,永远在他的词里闪耀。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在这风雨飘摇的夜里,他想到的是祖国的风雨飘摇,“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王朝,在偏安的暖梦中睡得正香,而这“眼前万里江山”却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这正是一代豪杰的辛弃疾。
第十七集 一代豪杰(下)
苏轼像写诗一样写词,开创了豪放的词风。辛弃疾进一步拆除了词的禁区,使心是文学作品能够表现的内容,都可以用词来表现。他是公认的豪放派词人的代表。不过,那些把婉约派视为正宗的词论家对辛弃疾所以不敢不佩服,倒不是因为他的词,表达了奇谋救世的热情,报国无门的悲愤,山水田园的优美和乡野农人的质朴,而是因为他表述的虽然是英雄气概,但能做到浓郁顿挫,缠绵悱恻,甚至比婉约派的词读起来更令人回肠荡气。这方面最著名的例子,就是他的《摸鱼儿》。
写这首词时,辛弃疾四十岁,两年后被弹劾落职,因此也就不难想象他此时的心情了。这首词的抒情主人公是个宫中的女子,上片写她的惜春之情。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更能消几番风雨”,还禁得起几回风雨的折腾啊,这千锤百炼的一句,就足以令人惊心动魄。
下片由惜春转入宫怨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美人总是会招来忌妒的,陈皇后被汉武帝打入冷宫,尽管不惜千金,请司马相如写《长门赋》去感动武帝,也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那么,陈皇后的满腹幽怨,又向谁去倾诉呢?词人不也这样吗?他受到忌妒,也曾尽力剖白,可又有什么用呢?他不是照样受到冷遇吗?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就连杨玉环赵飞燕这样忌妒心极强的人也都化为尘土了。那么你们这些唯一的本领就是善用忌妒的目光把人扳倒的人,也就别高兴得翩翩起舞了吧。扳倒别人很容易,然而这破碎的国家,你们还想救不想救?你们又救得了吗?
“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不要到高楼上靠着栏杆去看夕阳,因为夕阳照着烟气朦胧的杨柳,这种显示春天已经消逝的景致,会叫人魂销肠断,叫人受不了的。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首词没有愤呼怒吼,但词人的满腔悲愤,却从字里行间往出汹涌,使人阅读时气都透不过来,用沉郁绵邈来概括这首词,是非常恰当的。所谓沉郁,是说抒情主人公饱经忧患,因而感情深沉内敛,而眼界却很开阔,把无古无今的风云变幻都收摄在视野之内。而所谓绵邈,则指词中所展示的那种情韵悠长。抒情主人公早已阅尽人世沧桑,已没有什么值得惊惶的了。因而讲述自己伤心事的时候,用的是低音,语调是平缓的,沉着的。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下面这首词,更接近婉约派的风格: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应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词中的抒情主人公显然是个受冷落的女子,暮春时节在杨柳堆烟的渡口与情人分手后,就天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春天就要过去了,也许这就象征着美好的日子也要过去了吧。“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几乎天天刮风下雨,花凋落得自然更快,因而她不敢上高楼去看春景,花一朵一朵飘落,使人够痛苦的了,而黄莺还飞来飞去唱着春天的赞歌,好像春天并没有过去似的,谁来劝一劝黄莺,让它别这么没完没了地唱了呢?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首词里的“花千树”,“星如雨”,“玉壶转”和“鱼龙舞”说的都是灯,看灯人则妆饰着“蛾儿雪柳黄金缕”,坐着“宝马雕车”“笑语盈盈”。抒情主人公从这俗艳的热闹中挤出来,才终于找到自己所爱的女子,“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在找人,但更像在寻找某种人生价值。这首词像是写恋情,而其实是写经过苦苦追求,而突然取得成功的顿悟。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这首词幽默风趣,摇曳生姿,又另有一种格调。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是真理。词人则向前再跨出一步,使真理变成谬误,说成“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这显然是在说怪话。辛弃疾是在金人统治下成长起来的,受传统的束缚自然要小,因而思想中很有些不规范的东西,说话也就很容易出格。下面“以手推松曰去”潜台词等于说罢官就罢官,是真正的英雄还怕这么点儿事?
这首词写醉态,狂态,像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其实多读几遍就知道,情绪一点也不轻松。抒情主人公当然就是词人自己,甚至是带着苦笑来表演。他所以能活得那么硬气,是因为他把填词看作生命的转移,看作实现生命价值的一种方式。
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
王谢诸郎自然是指出身王谢两大家族的达官贵人,这是说,陶渊明留下的一百多首诗足以使他不朽,而王谢两家那些达官贵人即使还活着,也连他门外的泥土都比不上。这种比法很奇怪,细细推想,辛弃疾显然是以为他的词必将留传千古,而现今那些飞黄腾达的主和派将来即便还有人记起来,那也不足以和他脚下的泥尘相比。他自信有机会发挥才干,就能整顿乾坤。即便没有,他也能在词坛上成为第一流的人物。由于有这种自信,他在农村二十多年,看到的农村就始终是原汁原味的农村,没有故意摆出一副救民于水火的架势,也没有把农村写成世外桃源。他笔下的农人是健康的,淳朴的,安居乐业的。
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
父老争言雨水匀,眉头不似去年颦,殷勤谢却甑中尘。
遇上风调雨顺,和风清露,“酿成千顷稻花香”,农家就眉开眼笑。要是遇上“眉头不似去年颦”的去年,那就会甑中生尘。农家就这么艰难,又这么有滋有味地过日子。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这一家五口的生活,是那么真实,那么踏实。辛弃疾既然无须用夸张来增加自己的分量,也就无须把农村改造成灵魂的避难所。无论外界怎样变化,他灵魂的脊柱始终没有弯曲过。
终于他长眠在江西铅山这里了,在这窄窄浅浅的墓穴中覆压着他那喷薄不尽的悲愤,肯定会板结为化石,而不会随风消散。
第十八集 辛派词人
辛派词人,都是坚决主张抗金的,这一派的词慷慨激昂,愤呼怒吼,但都不免缺乏耐人寻味的深远意境。像陈亮就是这样,他是政论家,哲学家,主张做事要讲原则,但不能不讲功利。治国要靠农业,但不该压制工商。在小农社会里,这自然是不受欢迎的异端邪说。他上疏皇帝主张抗金,被当权者诬陷,几次蹲大狱。五十一岁时中状元,但没来得及做官,第二年就死了。他也许是中国历史上遭遇最悲惨的状元吧。
1186年,宋朝派特使去为金朝皇帝祝寿,这时金与宋已由原先的君臣关系改为叔侄关系,其实不过是父子关系罢了。陈亮在写词为特使送行时,于是大发了一通感慨: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
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槀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辛派另一个重要词人是刘过,刘过与陈亮有许多相似之处,都坚决主战,反对议和。都曾向朝廷上书谈如何恢复中原,都以布衣终生,没有做过官。他对自号稼轩居士的辛弃疾非常崇敬,认为不仅谋略不次于东晋系国家安危的重臣陶侃,而且还有杰出的文才。
古岂无人,可以似吾,稼轩者谁?拥七州都督,虽然陶侃,机明神鉴,未必能诗。
说得非常中肯。1203年,六十四岁的辛弃疾被重新起用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即掌管一路军政和民政的最高长官。他约刘过去见面,刘过当时在西湖住着,一时去不了,就写了一首词寄去,这首词说,正准备带上酒和猪肘子之类的食物,在风雨中度过钱塘江去见辛弃疾,不想被香山居士白居易,林逋林和靖与东坡居士苏轼三个人挡住了。苏东坡说“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西湖风景好着呢,为什么要走?白居易说,对了对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西湖这里的南高峰是值得一游的呀。林逋却说,你们两人说的不对,还是到孤山去赏梅吧,“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那多有意思,等天晴了,再去拜访辛弃疾也不晚,还是先在这里游玩一番吧。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
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
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
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不若孤山先访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这首词,把在西湖住过的三个诗人搬出来,将他们的名句改为对话,写得像个微型的独幕剧。全词不讲含蓄,不讲跌宕,构思奇特,挥洒自如。据记载,辛弃疾看了就非常喜欢,岳飞的孙子岳珂跟刘过开玩笑说,词倒真是好词,就可惜没有药来治你这白日见鬼症。与一百年前乃至四百年前的古人聊天聊得有滋有味儿,可不是白昼见鬼吗?
刘克庄也是辛派人物,诗和词都有较高的成就,不过他比辛弃疾晚了半个世纪,又活了八十多,死后七年南宋就灭亡了。他对辛弃疾佩服得五体投地,说辛弃疾的词“大声镗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所未见”。刘克庄是南宋后期诗坛盟主。南宋前期是黄庭坚开创的江西诗派占统治地位的时期。江西派讲究用典,到后来诗成了典故展览,于是出现了反江西派的江湖派,主张不用典。刘克庄是江湖派成就最大的诗人。
十三世纪初,宋王朝想图侥幸,去进攻金朝,结果大败。于是定立嘉定和议,规定每年要交纳绢三十万匹。刘克庄写诗挖苦说:
诗人安得有春衫,今岁和戎百万缣。从此西湖休插柳,剩栽桑树养吴蚕。
战败求和,要向金朝交纳绢百万匹,诗人还能有衣服穿吗?为满足金人的需索,西湖这里干脆砍了垂柳改种桑树吧,好多养蚕织绢去送礼呀。
刘克庄的《沁园春.梦孚若》也是一首怪词,他所梦的这个朋友,这时已经死了。因此写这首词,只是为了悼念亡友。而悼念亡友也只是由头,实际上在抒发心中的愤懑。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
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车千乘,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
词中的宝钗楼在陕西咸阳,铜雀台在河北临漳,都在金朝的辖区内。很显然,说是梦游,实际是神游统一的中国,或者说是词人强烈地渴求去开创一个统一的中国。下片开头猛一跌落:“饮酣画鼓如雷,谁信被晨鸡轻唤回”,一场了梦就这样被鸡声惊破了。可叹的是,古来想有所作为的书生,总是岁月匆匆流逝,却无缘建立功名,等到机会终于到来,人却又垂垂老去。词的情绪,到这里降到了最低点,然后又用虚拟语气,使情绪往起一跃,他这种飞将军李广式的人物,要是能遇上开国皇帝刘邦该多好。当个万户侯,还不是小事一桩。终于词人从梦中醒来,又从冥想中醒来,留给他的只是无穷的哀感。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
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车千乘,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
饮酣画鼓如雷,谁信被晨鸡轻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
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自古来有多少不甘寂寞的灵魂,引吭高歌以期收获回声,但到底还是被寂寞的真空吞噬了。
还有个文及翁也该提一提,他虽然只留存一首词,但值得一读。据记载,他中进士后,在西湖参加庆祝宴会,因他是四川人,有人问他四川是否有西湖这样的美景,他就即兴创作了这首《贺新凉》回答: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石尽,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堕泪。簇乐红妆摇画舫,问中流击楫何人是。千古恨,几时洗。
十二世纪二十年代,靖康之变发生,宋王朝被金兵打得捧头鼠窜,从开封府逃过长江,东躲西藏,最后总算在“一勺西湖水”的小小的西湖这里站住了脚跟,然而一百多年来,朝廷竟一直在歌舞酣醉中打发日子,故都开封那里的皇家园林已荡然无存,成了一片荒草,却没人去回忆这段历史,为国家的命运伤心落泪。如今这西湖上的船只,都是带着乐队和歌伎来游玩的,又有谁肯敲着船桨发誓要恢复中原。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石尽,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堕泪。簇乐红妆摇画舫,问中流击楫何人是。千古恨,几时洗。
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已灭了金朝的蒙古政权,如今正虎视眈眈,步步紧逼,靠什么力量去对抗呢?不过是一条带子,毫无心肝的士大夫竟以为长江能挡住进攻者,还在赏梅花呢。“天下事,可知矣”。
赵匡胤兄弟建立的赵宋王朝,以为对内严格控制,对外妥协让步,就能换得皇权永固。机关算尽,终于还是有算不到的,最后,被蒙古族建立的元朝灭了。
第十九集 风雅游士
姜夔和苏轼一样,在诗,词,文,书法,绘画这些方面都够上一家,虽然知名度不及苏轼,还是写有专著的音乐家,造诣很深,这是他超过苏轼的地方。词的成就最为突出,是宋代一大家,对后世一直到清代都有影响。他与辛弃疾同时而略后,有过交往,也学着写过辛派词。
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
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
1205年,六十六岁高龄的辛弃疾,调任镇江知府。当时南宋朝廷正紧锣密鼓准备北伐,因此抬出辛弃疾以壮声势。他在镇江这里写了名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姜夔这首词就是用辛词韵脚和模仿辛词风格写的。词中赞叹辛弃疾是再世诸葛亮,出任镇江知府是为了报答朝廷三顾茅庐的知遇之恩,以神京即开封府为中心的中原地区,老百姓都在盼着南宋的军队能打回去,因此他提醒辛弃疾像东晋桓温北伐时那样去看看自己多年前种的树,也就是去看看当年战斗过的地方是否还是老样子。这就是说,他认为辛弃疾必定马到成功,会一举扫灭金朝,收复中原。
由于身世不同,因而没有慷慨悲歌的激情,而只有一些想说又不想多说的怨怅,下面这首《扬州慢》是他忧时怨乱的代表作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荞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词中写的是1126年靖康之变,特别是1161年金朝完颜亮南侵对扬州造成的破坏。尽管战争已过去十六年,而距靖康之变已半个世纪,扬州却始终没有从战争的创伤中缓过气来。词人走过“春风十里”看到的尽是被春风吹醒的野草。“自胡马窥江去后”的窥字用的非常精警。金兵只不过到长江边上偷看了一眼,就使扬州残破不堪,以致这废池应当是指瘦西湖和残剩的大树冷嗦嗦的喘息着,还生怕人提起战争。“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这几句说的极为沉痛。其感人之处在于不直说战争的残酷性,而将废池乔木拟人化。通过“废池乔木,犹厌言兵”的夸张,让读者去体味战争究竟意味着什么。“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凄厉的号角声,吹落了黄昏,吹浓了寒气,使这座空荡荡的荒城显得更加空旷,更加使人无法忍受。
下片宕开,由眼前荒凉的景象,跳到晚唐诗人杜牧在扬州称心的游玩。唐人心目中的扬州,比得上现代人心目中的上海,曾经是那么繁华热闹。使杜牧写出了那么多脍炙人口的好诗。可是如今,就算他复活了重游旧地,看着这一片荒凉也会吃惊,写不出好诗来了。接着词人又从幻想跳到眼前的现实,“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他在二十四桥那里划船,四无人声,船桨拨动水底的明月,四周是一片无边的凄冷,在逼压过来。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荞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首情绪悲凉的词,有两点须要提起,一是词前有一篇起题解作用的小序,写得短小精练,像一篇小品文: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
读词之前,读这篇凄婉的小序,读者由不得先就已调整心态,进入词人设置好的角色,去为词人的悲哀而悲哀。这是姜夔的自度曲,他一共有十七首自己谱曲的词,令人竟想不到的是他在词边都注上谱字,宋词的唱法失传以后,他记下的这些旁谱,就成了研究宋词唱法的第一首资料,是极为珍贵的。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姜词中多次提到他在合肥有深深恋着的情人,这首词就是从武汉乘船到南京时怀念情人而作的。梦见与情人相见,对方倾诉说自打开春就被相思苦苦地纠缠着,漫漫长夜,这份痴情,你这无情无义的人哪会知道。梦醒后,看着情人寄来的书信,摸着分手时情人做的衣物,忽然觉得,肯定是情人灵魂出窍跟着自己一路走过来,才得以在梦中相见。于是他起来,走出船舱,靠着船篷,仰望夜空。只见明月皓皓,笼罩着两岸重重叠叠的山峦,一片寂静。情人的灵魂哪里去了,莫非害怕料峭的春寒,在朦胧的月色中独自回去了?“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明月西沉,似乎情人的离魂,也跟着缓缓地一同在消隐。是月落还是灵魂在远去,无从分辨。但觉空蒙一片,天地融成了一体。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这也是姜夔的名词,在“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的氛围中,抒情主人公走过晚唐诗人陆龟蒙的故居,想在他那里呆几天,但陆诗人已无处寻找,只好在深秋的残柳中凭栏怀古。“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几座山峰冷嗦嗦立在那里,谈论着就要降落的黄昏雨,这种句子也是极令人佩服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和前面提到的“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这种意境都显示出词人清高脱俗的胸襟气度。
姜夔的诗在当时也算得一大家,知名度很高。他的诗,尤其是七绝,清丽空灵,很耐人回味。
细草穿沙雪半销,吴宫烟冷水迢迢。
梅花竹里无人见,一夜吹香过石桥。
诗中有一丝淡淡的惆怅,越读越觉得有味道,他的代表作是不容易读懂的《暗香》和《疏影》这两首自度曲,拿《暗香》来说,如果不强行去追求题外的深意,那么意脉还是能梳理出来的。词人在苏州冷冷清清的乡野,“江国正寂寂”,忽然闻到梅花的香气透入室内,“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虽然上了点年纪,不那么容易激动了,“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还是想起了以前经常在月下吹笛赏梅的情景。“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由此又想到西湖梅花盛开时与情人携手不顾寒冷去撅梅花,“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看着眼前的梅花,想撅一枝寄与情人,但又相隔遥远,“叹寄与路遥”,于是看着红梅,喝着清酒,烦乱地思念情人,“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想着梅花很快就将凋落,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梅花再开,也就是什么时候能再与情人见面呢?“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第二十集 末世悲歌
南宋灭亡那年,文天祥代表朝廷与元军谈判,由于态度强硬被扣留,被押解北去时从镇江逃归温州,继续组织义军抗元,后在广东海丰作战时被俘,押送到今天的北京,关了三年多,因誓死不屈被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两句诗大概是无人不知的。为了证明人性尊严的不可以辱损,为了展示人格脊柱的不可以弯曲,文天祥毅然选择了死亡。他知道,秦淮河上孤凄的月亮今晚将最后一次来伴他度过这无眠的夜晚。“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于是他死了,在中国历史上塑出一个永远四十七岁的巨人。
在押解北上路过今天南京与友人告别时,文天祥的同乡和朋友,邓剡,写下了有名的《酹江月》。南京曾是东吴的国都,因此他想到了赤壁之战中的周瑜。周瑜得东南风相助,火烧赤壁,战胜曹操,然而,“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文天祥却得不到东风的帮助,以到于战败被俘。“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如今的南京城一片残垣断壁,在斜阳的映照下,到处是野花开放,野鸟啼鸣,惨不忍睹。“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南宋覆灭,宫女妃嫔,尽被抢走,文物宝器,洗劫一空,这仇恨靠谁来洗雪?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
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
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上片结尾说自己不能为国报仇雪耻,枉为七尺男儿。由此逗起下片,“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三年前从镇江脱逃坐小船出海,到温州再至福建,南行万里,想不到历尽艰险竟能到达南方继续抗元。“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所以要这么坚持,就是为了回报盟友的推重,保留激越的目光来看这涛生云灭一样变幻莫测的局势。“睨柱吞赢,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像蔺相如镇住秦王,诸葛亮死了还足以吓走司马懿一样,这怒发冲冠的气势将永远也不会减弱。
对这首《酹江月.驿中言别》,文天祥也以同调同韵做了回答。
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风雨牢愁无着处,那更寒虫四壁。
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
堪笑一叶漂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
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南宋冷幽幽地覆灭了,只剩下一批冷幽幽的词人,唱着冷幽幽的悲歌。蒋捷在《贺新郎.兵后寓吴》这首词中记述他在苏州一带漂泊时的身心交困。家人团聚的温馨,已经成了远处追录的往事,苏州城里到处是元兵,号角声此起彼伏,把形单影只的漂泊者吹得身上冷冷的,心里酸酸的。黄昏时倦鸟归巢,一只接一只,给有家难归的游子勾出一腔浓浓的乡愁。
竹山词——
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
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
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蒋捷曾中过进士,但授予他这个头衔的南宋不存在了,而元朝却是七医八娼九儒十丐,进士的牌子不值钱,并不是可以捧了去要饭的金碗。关汉卿,王实甫诸人这时正在写杂剧,活得也挺滋润的。但他蒋捷不会,只能靠给人抄抄写写赚口饭吃。最凄惨的是他掏出毛笔,“问邻翁要写牛经否”,邻翁却不答理,只摇摇手就避开了。
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
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
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战争,使生活变成了不能传热导电的真空,人与人面对面也无法交流。而战争招来的灾难如同洪水,总是朝低处冲激,把最大的不幸倾泻在最底层的弱势人群身上。有个弱中之弱的女人,能哭出声来,算是留下了一声惨叫。
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人物,扫地都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
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这个女人没有留下姓名,她家住岳阳,被南下的元军抓住,带到杭州,最后投水自尽。死前她呼唤着失散的丈夫,“破鉴徐郎何在”,可是没有人答应她,“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她希望魂归故里,可是远在杭州,她找得回去吗?
另一个有姓无名的女人刘氏,文采差一些,就只会直着嗓子哀嚎。
我生不辰,逢此百罹,况乎乱离。奈恶姻缘到不夫不主,被擒捉去为妾为妻。
父母公姑弟兄姊妹,流落不知东与西。
这个刘氏却是从浙江被带到北方去,“君知否,我生于何处,死亦魂归”,她唯一的愿望也就是能魂归故里,在故乡的热土上来偎暖生前漂泊的凄冷。
南宋最后一个较有成就的词人要算张炎,不妨顺便说一声,张炎的六世祖,就是跪在岳坟前的张俊。据记载,原先只铸了三奸,并没有张俊,到十六世纪末至十七世纪初,才有人将张炎这位老先人补进去。南宋灭亡时,张炎的祖父被元朝人杀了,家也被抄了,他也由身世显赫的王孙公子变得流落无依。
他写过一篇《词论》,主张词的语言要雅正,不带俗字俗语,也不像豪放派那样放肆。而意境则要清空,也就是情感要高洁清雅,有言外之意,开阔疏朗而不局促。他的词正好实践了自己这种主张,像这首咏孤雁的词——
“楚江空晚,恨离群万里,恍然惊散。”一起头就直切主题,点出大雁被惊散,在南方的空中独自飞着,百无聊赖。“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因为是孤雁,所以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水中,以为是有了伙伴,就想落下来。“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大雁南飞时排列得像人字或一字,称为雁字,孤雁排不成字,只算得字中的一个点,所以说只寄得一点相思。这是向来被称道的句子,联想得出人意表,却不免纤巧。“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孤雁既落在后面,又写不成书,自然就不能及时把苏武困在漠北的消息带回来。用苏武在北海即贝加尔湖牧羊的典故,可能是影指南宋覆灭时,被俘北去的后妃宫女等人。
下片反复渲染,孤雁内心的寂寞与悲哀。“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一路上哀愁绵绵不断,又有谁来同情。无论古筝上弹出的哀怨还是陈皇后被幽闭在长门宫的那种长夜难熬,都无法拿来相比。“想伴侣犹宿芦花”,说不定伙伴们还宿在哪个芦花荡里吧。“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又想着干脆慢慢飞,等开春了伙伴们从南方折回来时也许会遇上。“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孤雁于是在雨中使劲鸣叫,设想万一能与伙伴们相遇,那就再不必看着燕子双飞而自惭孤独了。
楚江空晚,恨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
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
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这只被惊散的孤雁,自然就是张炎自己,能使他感到心里踏实的南宋王朝覆灭了,使他像枯叶离枝一样失去了依托,只能无可奈何地像孤雁哀鸣,唱出自己无从消解的悲哀与失落,来送这个溃败的王朝远去。
延续了三百多年的赵宋王朝,终于被时间的波涛冲没了,只剩下不朽的宋词,永远在诉说这个时代所经历的欢哀苦乐,使后人感奋或是哀叹不已。